村裏有狼,村裏真的有狼。母親說,她從山上摘鬆蛾子回來,就看見過一隻狼,一隻全身銀灰的狼,直立在村對麵的黃土圪嘴上。狼的兩個耳朵尖尖地朝天直豎著,狼的兩隻眼睛閃著幽綠幽綠的光。母親遠遠地看著狼,不敢走也不敢動。姥姥說,碰見狼,千萬不能跑,要麼站著不動,要麼低下頭慢慢挪開。總之,“山神”是驚動不得的。
村裏人把狼敬為山神,守護著大山,守望著村莊的山神。於是在半懂不懂的幼提時代,我對狼就有了一種神秘的敬畏。我常常在夢裏夢見一隻大灰狼搖搖擺擺漫步在山村的溝溝嶺嶺,以守護神的姿態巡視著大山,巡視著山村。山村與狼的種種傳說與故事也在懵懵懂懂的記憶與幻想中沉澱成一種情愫,對狼,對山村,對童年,或遠或近,如真似幻。
我四歲半的時候,開始在老西屋和老院子進進出出地玩。母親說,不敢跑遠了,村裏有狼。母親的話讓我感到害怕,我就站在老院子的大門外,目光怯怯地四處張望。我看見村子對麵土圪嘴上的那棵黑鬆和土圪嘴下麵的那個山洞,我把眼睛使勁瞪得很大,母親說,土圪嘴上有狼,我怎麼隻能看見那棵黑鬆,是不是狼藏在了黑鬆的背後,那個山洞一定是狼的家吧?狼為啥不出來呢?狼會到村裏來嗎?狼會吃人嗎?
我就坐在老院子的大門口奇離古怪地想著,這時候,老東屋奶奶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在我旁邊的石頭上坐下,她把兩隻“粽子”一樣裹著的小腳擱在大門外的石台階上,然後把我的頭摟過來。她說,丫頭呀,你娘怎敢讓你一個人跑出來?讓狼叼了去,看她哭荒天也沒淚。你那大伯伯就是讓狼叼了去哩,我那可憐的孩兒,都是娘不操心,害了我那苦命的孩兒啊——老東屋奶奶眼淚嘩嘩地就哭開了,我被嚇壞了,掙開老東屋奶奶的手,撒腿就往大門裏跑。
我邊跑邊拚命地喊媽媽。母親聽到我急促的叫喊聲,以為村裏小男孩欺負我,急急忙忙從屋子裏奔出來,一把把我抱進懷裏。母親問,咋了?咋了?我說,老東屋奶奶哭了。我指著大門口。母親一句話沒再說,抱著我回了老西屋。
我坐在炕頭上。火沿邊擱了一圈煮熟的紅薯,我一邊吃一邊問母親,大伯伯是誰?老東屋奶奶說他被狼叼了去。母親告訴我,老東屋奶奶有個兒子,論輩分,你該叫他大伯伯。他三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一家人鋪了草席在院子裏乘涼。天上有月兒,有星星,老東屋奶奶高興地教兒子數星星。突然刮來一陣冷風,天就黑了一陣兒。等月兒再露臉的時候,大伯伯就不見了,一家人急得滿地找。找了一夜,也沒找著兒子。村裏有人說,看見一隻狼叼著一個小孩往村外跑了。老天爺,不當活活的,真傷眼兒呐!母親說的時候,眼睛也有些紅了。我卻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害怕,真正的害怕。好多天,我都不敢一個人出門,尤其不敢出大門。
我生怕狼把我叼走,狼把我叼走了,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慌。出門緊緊地拽住母親的衣角,村裏人就說,看看這個小尾巴。
那天晚上,父親背著我去古廟聽書,回來的時候,四周都是黑糊糊的。我特別緊張,爬在父親背上動也不敢動,唯恐一隻大灰狼從後麵撲上來,把我拖了去。
父親卻不知道我害怕,還學著說書人的腔調,唱起了“穀子好,穀子好”。這是瞎子富才的名段。我說,爸,我害怕。父親說,怕啥?爸爸背著,你還怕?我說,我真的怕。父親說,怕啥,狼又不會吃你。我說,我就怕狼。父親說,不怕,狼不吃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