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父親給我講了一個他和狼的遭遇。
父親說,他從川康邊境打完仗,一路步行著到了西安。在西安,部隊給士兵發戰利品每人一雙黃球鞋。父親領到的是一雙一順鞋,父親就穿著那雙一順鞋回到了家鄉。我不知道父親是坐火車還是走路回到高平縣城,但我知道,從縣城到村裏,父親走了兩個小時,到村邊的時候,天已經是半夜。父親從來不怕走黑路。可那天晚上,父親卻非常恐懼,因為在村口,一隻狼跟上了他。父親感覺到了身後的聲音和狼帶來的冷颼颼寒意。父親不敢回頭。為了給自己壯膽,他從背上取下戰友送給他的一把二胡拉起來,“吱吱咕咕”的二胡聲在寂靜的山村回蕩開來,狼的腳步慢了下來,遠遠地跟在父親後麵。父親的手在瑟瑟地發抖,或高或低顫顫巍巍的二胡聲像是無助的求救聲,遠遠地就傳到奶奶的耳朵裏,奶奶知道是父親回來了,急忙起來開門,沒等奶奶把頂門圪叉放好,父親就一頭撞了進來,嘴裏喊著,快,快關門。奶奶趕緊把門關上。父親慌不擇言地說,狼,狼,山神,山神。奶奶和爺爺驚得大睜著眼。父親說,山神用腦袋頂我的屁股。父親嚇得話也說不成句。奶奶說,謝天謝地,不當活活的,狼不吃苦命的孩兒。
第二天,奶奶去廟上給山神燒香。
父親的故事讓我迷糊了很久,狼到底是什麼樣子?它居然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是苦命人,誰不是,可大伯伯也是苦命孩兒,怎麼會被狼叼走?我簡直想不明白,越想越迷糊。
在我6歲的時候,姐姐15歲。母親說,女孩念書不頂甚。
就叫姐姐去村裏的碗窯上離碗邊,掙工分。一天深夜,我被一陣哭聲驚醒,我看見姐姐坐在炕上哭得淚人一樣。母親端著一碗熱湯給姐姐喝。母親說,不怕,孩兒,山神老爺不吃好人,不吃善良的人,山神老爺是怕你一個人回家害怕,把你送回來了,山神老爺也送過你爸,山神老爺對咱家有恩呐。
第二天,母親就帶了我和姐姐去廟上給山神老爺燒香。
路上,我問姐姐,你看見狼了?姐姐說,看見了,還不止一隻。
我說,你看見幾隻?姐姐說,三隻。我嚇了一跳,問,三隻什麼?
姐姐說,三隻狼。我說,怎麼就看見了?姐姐說,從碗窯上加完班出來,走到大廟底,就看見那三隻狼了。我說,你不怕?
姐姐說,起頭,我以為是狗,它們一直跟著我走到咱家大門口,爸出來接我的時候,臉都嚇白了,爸跟我說,那不是狗,是狼。
是狼把我送回來的。我一聽是狼就嚇哭了。可母親說,狼不吃好人,姐姐就不哭了。
我也很想看見一隻狼,看見一隻充滿了人性和靈性的“山神”,可是直到我長大離開山村,也沒見過狼。
村裏人和狼的感情就是在這種神秘的敬畏與對立的恐懼中一代代延續下來。他們無法想象,大山裏沒有狼會是怎樣一種狀態,一種似乎缺失了威嚴與敬畏的生存狀態,也許並不是村裏人所想要的理想狀態。
狼的劣跡與善行在我心裏留下一個個矛盾的結,就像大山裏一個個不知名的山洞一直盤存在我的心裏,那裏似乎永遠藏著一個人類無法到達無法揭開的秘密。
而我確信村裏有狼,確信狼就像一個淳樸而又凶狠,善良而又狡黠的獵戶,守護著大山,守護著我們永遠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