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掙工分時代的記憶非常模糊,很多事情是聽別人講述的,一點點沉積在腦層裏,形成了童年時代的一個個真實而遙遠的影像。而奇怪的是,對老牛屋的記憶卻十分清晰,清晰得如同行走於充滿馬糞與幹草味的昨天。
傍晚,姐姐和哥哥放學回來的時候,我也從老院子後麵的土堆上灰頭土臉地跑回家。姐姐說,今天老師講的課文是《小馬過河》,小馬真聰明。
母親說,怎個聰明法?姐姐就把小馬過河的故事講了一遍。母親聽著嗬嗬地笑了,說,用咱老百姓的話說,就是要有自己的主心骨。一個人沒有主心骨就活不成個像樣的人。母親的話我不懂。
晚飯後,我纏著姐姐講小馬過河的故事。姐姐說,你跟我一起睡,我就給你講。我說,我答應跟爸爸一起睡了。姐姐說,那我不給你講。
我低下頭想了一會,說,跟你睡。
老西屋隻有兩個炕頭,南麵的炕頭沒有橫(音hun)頭,是大哥和二哥睡的。北麵的炕頭有一個長長的橫(音hun)頭,我和姐姐睡橫(音hun)頭,父親母親睡順頭。等一家人都進了被窩,父親吹滅牆頭上的煤油燈,屋子一下變得黑咕隆咚,姐姐給我講故事的聲音和老鼠在牆角啃破布片的聲音就細細碎碎在黑暗中響了起來。
聽著聽著,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我夢見一匹小紅馬馱著我在一條奔騰的大河裏走,河水很清,河水很長,似乎一直也走不到盡頭。
突然一陣吆喝聲把我從睡夢裏驚醒。
催租兒了——起床了——,原來是父親的起床號。每天早晨,父親都拖著嗓子喊這句起床號。我不明白“催租”是什麼意思,我想催租就是催豬,催豬就是趕豬。上學之後的很多年,我才明白了這個起床號最初並不是我們這些窮人家開心的起床號,而是地主東家滿街催租催糧的吆喝聲。特別是在年關,這種吆喝聲讓過不了年的貧農們心驚膽戰,夜不能寐。
催租兒了——起床了——,父親看著醒來的我,故意朝我弄出粗圪嚨大嗓子的低吼聲,並用粗糙的拇指刮我的鼻梁。我說,爸,我做夢了。父親說,一蹦蚤大,會做個啥夢。我說,我真做夢了。父親說,夢夢夢,夢見個驢跳塄。我說,不是夢見驢跳塄,是夢見一個小馬。
姐姐說,小孩兒說夢話,你把我給你講的小馬過河當成夢了。
父親和母親就“哈哈”地笑起來。
早飯後,父親要去老牛屋喂牲口。父親從部隊上回來,縣裏要他去縣供電所當所長,他不去,區上讓他到區上當幹部,他也不去,村民選他當支書主任他還是搖頭不幹。區長問他,你究竟想當什麼?父親說,啥也不當,去老牛屋喂牲口,掙工分,養家糊口。區長說,這也太委屈了你。父親說,人活著就是動彈,動彈有個啥委屈,咱本來也是老農民出身。父親當上了飼養員,父親喂的牲口,一個個膘肥體壯,父親把牲口當成自己的孩子,小心的嗬護著。父親說,給集體喂好了一頭牲口,頂上幾個甚至十幾個好勞力。收秋打夏,拽犁拉磨,哪一樣能離了牲口。
我站在炕沿上,對父親說,我也要去老牛屋。母親說,滿屋子馬糞味,你去做啥?父親說,想去就去吧。母親就打開老櫃子,從最頂格拖出一條發白的藍線圍巾,從頭到脖子給我圍得嚴嚴實實,在腦凹後紮了個大結。又拿出姐姐穿過的棗紅夾襖穿在我的小棉襖外麵。父親在炕頭邊弓下背,我用力一躍,爬在父親背上,兩手緊緊地摟住父親的脖子。父親下巴的胡茬紮得我的小手癢疼癢疼。
父親背著我出了老西屋和老院子,嘴裏有節奏地哼著“鏘鏘唻鏘,鏘唻鏘……”
山村的早晨,清冷而悠遠,早晨的山村,空曠而寂靜。父親“鏘鏘唻鏘,鏘唻鏘……”上黨梆子大官出場的家夥聲和我“咯咯”無拘無束的笑聲穿過老槐樹的枝椏,從閣口的石塄上跌落進村溝裏的菜園裏,一直就飄進了堆滿幹穀草與玉茭稈的老牛屋大院子裏。
老牛屋在村東頭。按村裏人說,就是在龍的尾巴上。東西是兩排土坯磚修的平房,稱東牛屋和西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