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牛屋的記憶(2 / 2)

南麵是一個鐵匠鋪,背麵是一個磚窯,這些統稱老牛屋。

父親和一個叫禿貨的大伯在東牛屋搭檔喂牲口。一個叫六則的老人和一個叫醜旦的小夥子在西牛屋搭檔喂牲口。醜旦有一隻眼睛看不見,村裏人叫他“鳥槍”。

他有一個漂亮的妻子。村裏人就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醜旦很少說話,但誰要當麵叫他“鳥槍”他就拿頭開誰的腦門。要是我們小孩兒圍著他叫,他就追著攆著用石頭砸我們。小時候不懂事,後來我漸漸理解了一個殘疾人在這個世界上被人歧視被人嘲笑的痛苦、無奈和不幸。

東牛屋一共七間,分裏外間,裏麵是一個兩間大的小屋,有一個大火炕,山牆上掛著一些馬套,鐵蹄子、殺貨袋子之類的東西。外間進門往右轉是一個大草棚。一口鍘刀放在草棚口,鍘成草截子的幹草高高地堆成一座靠牆的小山,不斷有草截子從草堆上滑下來。外間的東牆根是一溜馬槽。石槽子砌進半人高的牆上,所有的牲口都拴在石槽後麵的馬廝裏。

牛屋不光是喂牛,馬、驢、騾子都有,它們雜居在一起,像一個大家庭。

父親把我放在裏間的火炕上,就去給牲口加添草料。他拿一扇簸箕,從草堆上撡起滿滿地一簸萁幹草,挨著馬槽倒過去。牲口“或嚓,或嚓”吃草的聲音,“禿嚕,禿嚕”打響鼻的聲音就在老牛屋裏回響開來。

我從火炕上跳下來,跟在父親屁股後,給馬添料。父親不停地用手拍拍這個牲口的頭,摸摸那個牲口的眼睛。我也想去摸牲口的大眼睛,可使勁踮起腳跟還是差了很大一截。我隻能用手磨著光滑的石槽子玩,一直磨過去,磨得手心癢癢。我突然看見了我夢裏的那個小紅馬。

它高高地站在我的頭頂,我仰頭看它,可它卻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存在,隻看父親手裏的簸箕。它身上的毛特別的光滑,長長的尾巴不停地來回擺動,它的眼睛水靈靈,很大很大。它和我夢裏夢見的小紅馬一模一樣。

我興奮極了,小紅馬,小紅馬,我大聲地叫喊起來。

我的叫聲把父親嚇了一跳。父親扭頭看著我問,你也喜歡這匹小紅馬?

我使勁點頭。父親說,它媽媽生它的那天晚上,我可是一夜沒睡,折騰了一夜,它才來到這個世界上啊!我說,它媽媽呢?父親說,死了。死了?

我莫名其妙地歪頭看著父親。父親說,是啊,生小紅馬的時候,難產死了。

小紅馬一出生就沒見過媽媽,可憐的小紅馬。父親慈愛地摸著小紅馬的馬鬃,小紅馬溫順地用嘴拱了拱父親的手,低下頭去吃草。我一動不動地趴在石槽子上,陪著這個沒有媽媽的小紅馬,我就想一直那樣陪著它,讓它不害怕,不孤獨。

把成堆的幹草鍘完,父親把小紅馬從馬槽後麵牽出來父親問我,想騎馬嗎?我說,想。父親說,過來我就怯怯地走過去。父親一把把我抱到馬背上,我騎在了硬邦邦的凹型馬鞍裏。父親讓我抓住韁繩。我突然很害怕。父親說,不怕。父親叫禿貨大伯在後麵照護著我,他在前麵牽著小紅馬,出了老牛屋,一直走到村東的山溝裏,走到筆架山的山腳下。我由開始的緊張害怕,漸漸地放大了膽子,也神氣起來。像一個騎在馬背上的公主,我高高在上,環顧四野,山山嶺嶺,石頭土塄,樹木房屋都似乎在守護著我,守望著我,守護著我這個農民的女兒,守望著我這個山村的公主。

我興奮極了,開心極了,快樂極了。我想起母親教我的兒歌:我的馬兒真正好,我的馬兒真正巧,我的馬兒不吃草,嘚兒,駕!馬兒跑得快,馬兒跑得好,嘚!嘚!嘚!嘚!馬兒真會跑。

我唱起來,父親和禿貨大伯也跟著我唱起來。山穀裏頓時回蕩起我們的歌聲。雪融化在歌聲裏,冬天融化在歌聲裏。小紅馬馱著我從家鄉的山穀一直走上高高的山頭,越過起起伏伏的山巒,深深淺淺的溝壑,高高低低的土塄,從那個狹長的村口,我一直就望見了和城市連在一起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