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記憶的底片上,大多是這樣一些畫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總是以沉默的姿態,牽著耕牛,背著太陽或攜著星月,行走在田間壟上或山野村邊;總是以最專注的形容匍匐在莊稼地裏,間苗除草,照看每一棵禾苗;遇到豐年,他們也總是以無言的滿足收獲著沉甸甸的秋實。農民的生活因沉默勞作而顯得厚重而實在,因無言的堅韌與承受而比任何一種狀態的活著都讓人感動。但有一種勞動,卻完全打破了鄉村沉悶的狀態,它以歌之舞之的形式,使繁重的體力勞動變成了一種有趣的娛樂活動。這種勞動就是“抬夯”。
我至今也不明白,在家徒四壁的年月裏,父親和母親如何敢去想修房蓋屋的事,居然從借來的五塊錢開始施行開修新房的計劃。
他們在村東頭批了一塊很大的地。一開春,母親就張羅著打地基。
打地基的基本勞動就是打夯,也叫抬夯。這是一種由六人或八人組成的集體唱歌式勞動。夯,其實就是一塊接近正方體的大石頭,在石頭上方的平麵上鑿個較深的洞,直徑大約六、七公分左右,在洞裏插一根木棍,這個木棍是夯歌手掌握方位用的,夯歌手一般是打夯的核心人物,有現場發揮能說會唱的能力。在實際勞動時,先由夯歌手領唱,眾人跟著和唱,唱的同時一起用力把夯抬起,然後“嗵”
地砸下去,一夯一夯,一層一層把地基砸得結結實實。夯歌簡短有力,句式工整,有領有合,會有很多人圍著看。
半上午和半下午,母親要去給抬夯的送幹糧和米湯,我就跟著去。我喜歡或蹲或坐在兩米深的壕溝邊的土堆上,聽夯歌。夯歌手是一個叫糊不婪叔的中年人,據說他是他家的獨子,母親很嬌慣他,要什麼給什麼,村裏人就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糊不婪”,啥意思,我也不懂。村裏人有村裏人的語言,村裏人語言一輩輩繁衍豐富,隻有真正的村裏人懂。
糊不婪沒有文化,他的夯歌卻編得有滋有味。一般領夯的不抬夯,可糊不婪是身強體壯的大老爺們,他既抬夯也領歌。他站在挖出兩米多深的土溝裏,仰起又大又結實的光頭,黑黝黝的大臉盤朝著樹梢上攀升的太陽,扯開了破輪胎一樣的嗓門:“同誌的們呀,”
抬夯的其他小夥子和著唱,“嘿呼兒嘿呀”。“抬起的來呀”,“嘿呼兒嘿呀”。“不要叫夯把咱的腳砸了呀,”“嘿呼兒嘿呀”。“抬夯的人呀,”“嘿呼兒嘿呀”。“六條繩呀,”“嘿呼兒嘿呀”。“一夯一夯往前行呀,”“嘿呼兒嘿呀”。“對麵來了個小姑娘呀,”“嘿呼兒嘿呀。”“眼睛長得是水圪靈靈呀,”“嘿呼兒嘿呀”……整齊劃一,鏗鏘有力的夯歌聲雄渾淋漓、酣暢有力,隨意流淌著山裏人奔騰的生命和勞動的快樂,使整個山村都沉浸陶醉在勞動者以勞動為樂以勞動為榮的夯歌裏。
打一會夯,他們就要用石灰和潮濕的泥土混合後回填在壕裏,每填一層就要抬夯搗一遍地基,然後再回填一層混合土,再抬夯打結實,如此反複多遍,一直填到離地麵有一米的高度,能用大塊的石頭壘房屋的牆體地基為止。
收工了。抬夯的擦著滿臉的汗水,卻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圍看者,卻似乎意猶未盡,踏著暮色回家去。
可抬夯者的歌聲似乎一直繚繞在耳邊,多少年之後,我都一直覺得家鄉的夯歌是最早的民歌。一定是從有人類勞動開始就有了夯歌,它是勞動者的歌,它有著勞動者揮汗如雨卻粗獷有力的節奏,它有著來自生活來自勞動最真實最原始最美的旋律,它也是人類永不衰竭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