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學開始,“逃學”這兩個字就像路邊尖利的草葉一樣,割在我敏感的神經上。因為我是全村出了名的逃學孩子。
村裏人把逃學的孩子看成是將來最沒出息的人。而沒出息的人對誰都是一種侮辱,即使是一個不到10歲的孩子。可我確實不想上學,害怕上學,甚至於到了十分恐懼的程度。
學校在村西頭的古廟裏。古廟分東西兩院,學校和大隊部在東院。而西院除了一個衛生站,所有的廟宇都長年累月地神秘地向全村人關閉著。教室是複合式教室,一至五年級擠在一個破廂房裏。廂房分裏外間,裏麵兩間是老師吃飯睡覺工作的地方,外麵三間是我們上課的地方。我第一次走進這個教室的時候,一種斑斑駁駁、僻冷陰暗的壓抑,就像走進了一個小小的監獄。我坐在靠牆的角落裏,看牆上坑坑窪窪的斑點,看掛著灰鏈子的腐化了的卻灰一塊、白一塊、畫滿了圖畫的大梁和椽子。看講台上頭發稀疏、鼻梁上架著一副沒邊眼鏡的老先生,和他背後的黑板上亂七八糟的粉筆字。我躲在老師看不清的眼睛裏,像一個無法舒展自己的小蟲子,蜷縮在自己的恐懼和時刻想逃出去的感覺裏。我不喜歡古廟裏的教室,和教室裏一遍一遍跟著老師念生字的聲音。
已經爛熟於心的字,老師還在反複單調地重複,陪著那些笨學生一起留下來背課文。尤其是不喜歡上數學課。我對數字和應用題有一種條件反射般的反感。特別是被老師叫到黑板上做算術題,我整個人就蒙了,什麼也寫不出來,像傻子一樣對著黑板發呆。
在我的記憶裏,陽光是從來都沒有光顧過這個廂房的。教室的顏色和我心裏的顏色一樣是那樣的灰暗,教室的溫度也和我心裏的溫度一樣,是那樣的陰冷。
可是,我看到別的孩子是快樂的。下了課,我呆在廟院的花牆上,看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進進出出的玩,看他們在石台階兩邊的磨得滑溜溜的長條石頭上一個接一個地滑下去,看著他們一起摔到地上開心地笑著打鬧的樣子,我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合群的孤獨的孩子。
沒有人跟我玩,我也不想跟任何人玩。更令我無法忍受的是古廟外麵有一個廁所,男女生廁所隔著一堵土牆。牆不高,正在你蹲著解手的時候,頭頂上就有人把尿灑過來,弄得你哭笑不得。
我開始逃學。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整天整天整段整段地逃學。每天早晨,老師都派學生到我家裏來,來我家的女生總是帶著嘲笑的樣子,看著坐在炕頭上或躺在被窩裏的我。母親總是一副很無奈的樣子。我不明白,孩子們為什麼非要上學?而且非要學那些沒有用的數學應用題?我喜歡語文,每次新書發下來,我很快就把課文全部看完了,老師講的那些,我早會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學會了那麼多的字,我的父親母親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半文盲。也許是哥哥姐姐教給我的,我實在是記不清了。
我不上學,在家的任務是看鋪子。鋪子不是賣東西的鋪子,而是曬糧食的鋪子。特別是到了夏天和秋天。麥收後,要曬麥子,秋收後要曬穀子、豆子。哥哥用幹穀草在院子裏的瓜棚下搭建了一個小草屋。瓜棚架爬滿了綠色的瓜秧,金黃色的瓜花像一個個小喇叭,或藏或半露在長滿細小的毛刺的綠色的圓圓的瓜葉子上。青皮長條形彎了腰的南瓜,白的或金黃色的吊瓜,還有皮很硬的北瓜。有的躺在瓜架上,有的倒掛下來,懸在瓜棚下。瓜棚前麵的院子中心是陽光最好的地方,四條或六條板凳南北等距離兩米多擺成兩行,拿兩米多長的幾根椽子粗細的木棍架起來,上麵鋪上席子,席子上麵鋪上被子或毯子,被子和毯子上麵再鋪上單子,然後把麥子、穀子、豆子倒上去,用一把專用的木耙子把糧食耙勻實了,母親就回家幹活了。我拿一個小木凳坐在瓜棚下的小草屋門口,一邊看小人書,一邊看鋪子。看鋪子,主要是看麻雀和雞。鋪子一曬出來,麻雀就潛藏在房前屋後的樹枝上,家裏喂的雞群就圍著鋪子走來走去,眼睛直巴巴地盯著鋪子上的糧食。一不小心看小人書入了迷,成群的麻雀就撲向鋪子,雞也跳到鋪子上去了。聽到“啵啵……”的聲音,母親從屋子裏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喊:“哎呀呀,這看鋪子的人哪去了?”麻雀和雞見有人,沒等我回過神來,它們就箭一般地離開了鋪子,消散得無影無蹤了。留在地上一大片灑了的麥粒子、穀子或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