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哥精神失常的這段日子裏,母親反複想起了那個老村,想起姨夫。她想也許換個環境,大哥能好起來。這個念頭泛起來又按下去,她猶豫不決,當她迫不得已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哭了整整一夜,她怎舍得讓兒子離開。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
第二天,母親給大哥收拾好了行裝,帶大哥離開了生養他的山村,大哥一步一回頭,他知道母親要把他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他不想走,他不想離開這塊土地和他的家。可是他似乎已經身不由己。他的思維雖然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但此刻,他卻強烈地感覺到一種被人拋棄的恐懼,他突然跪在村口的田壟上,朝著東方,磕了三個響頭。眼淚嘩嘩地滴落進膝下的黃土裏,融化在他生命的根土裏。
大哥走了,南下的火車載著一個迷惘的生命向著那個陌生的老村緩緩行去。
六
大哥走了,曾經紛亂的家安靜下來,安靜得似乎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大哥走了,我們的生活像天失一角,傾斜下來,家也變得比以前大了空了,空得讓人感到難過。當然,還有了一種牽掛,對那個老村的牽掛。
母親常常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給我講那個老村的事。
母親說,那個老村裏的房子都是土坯房。姨夫家住的也是一院兩座土坯房。母親說,那個老村村前屋後長滿了樟樹,夏天,所有那些土坯房就掩藏在樟樹的綠葉裏。母親說,河南能遭水災,那次她去找姨的時候,正好是夏天,晚上她住在姨夫家的土坯房裏一張小竹床上。半夜下起了大雨,大水灌進了屋子,小竹床就托著她漂了起來。家裏很多東西都漂在了水裏。
在母親的描述中,我想象著大哥所居的那個老村,一個長滿樟樹的老村,一個遍布著土坯房的老村,一個容易遭水災的老村,一個並不安全的老村。
我說,媽,你不該把大哥送走,萬一老村遭了水災,大哥被大水漂走了怎辦?母親說,過段日子,我去看看他,不行,就把他接回來。
母親給大哥做了身嶄新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個淺藍色布兜裏,去看大哥。回來的時候,母親帶著讓全家人欣慰的表情,還帶來大哥給我們買的柚子和甜瓜。
母親說,變了,你大哥變得和過去一樣,好端端的了。有說有笑,還學會了做飯。有了大哥,姨夫也不寂寞了。兩個人經營的小藥鋪,比以前紅火多了。母親說,等到了秋天就去把大哥接回來。
然而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秋天,母親也沒能把大哥接回來。大哥在那個老村裏生活的很安靜很適應,母親去了幾次,看著大哥根本沒有想回家的意思,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母親不知道大哥何時能回來,大哥不說,她也沒法問。
母親又開始憂心忡忡,臉上也沒了笑色。父親說,你看你,兒子在家你擔心,送走了,你也看了,過得穩穩當當的,你也不高興,兒子也是人,總不能說送就送走,說接就接回來,也得尊重一下他自己的意見吧。
第三年臘月的一天傍晚,大哥突然就出現在我們麵前。
他回來了,不隻一個人,還帶了一個女人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當時,我正在廚房和母親包餃子。大哥就拖家帶口卷著一股寒氣站在廚房門口那道燈光裏。廚房裏昏黃的燈光通過那沒有掛門簾半開著的門,直射到大哥和那個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