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當時我和母親的表情和心情一定是一樣的驚詫和意外,一定是一種不能接受的排斥和對那女人莫名的反感。因為,我和母親同時看到了那個低矮的女人,她那不太整潔的衣服和頭發,特別是那張滿臉橫肉的臉和半張著的大嘴巴。我想她是我見過的最醜的女人。隻是身後的小男孩非常可愛。他拽著女人的衣角,膽怯地朝裏麵張望著。
半天,他們就站在門外,我和母親愣在屋裏。我聽見大哥說,媽我回來了。母親才恍然回過神來,說,快進屋去,暖和,暖和,我給你們煮餃子。大哥就帶著女人和孩子去了裏屋。
我說,媽,大哥怎找了這麼個媳婦,還帶個孩子?母親用麵手捂了下我的嘴,我的嘴上、下巴上就沾上了白乎乎的麵粉。
我和母親把一大盆餃子和蒜泥、筷子拿進去的時候。大哥和父親坐在炕頭上說話。女人和孩子坐在牆頭後麵的鐵火爐邊的小凳子上烤火。
母親把餃子放在桌子上,回頭對大哥說,祥,吃飯來。大哥就下了炕,叫女人,霞,和孩子吃飯。母親瞅了一眼大哥,大哥立刻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大哥說,媽,這事,我提前沒給你打招呼。她呢,是從溫縣的一個大山溝裏逃出來的。他男人整天不幹活,動不動就打她,打起來又沒輕沒重的。她受不住了,就帶著孩子夜裏逃了出來。那天晚上,我正和姨夫吃晚飯,她和孩子從後麵敞開那塊地裏摸了進來。當時,把我們嚇了一跳。她一進來就跪下,哭著求我們給孩子一碗飯吃,讓她們母子借宿一晚。姨夫說,這麼晚了,就讓她們住下吧。就是這樣,她就在姨夫家住下了。她人很好,每天給我們做飯,洗衣服。這個孩子也特別懂事。
媽,這事本來早就想告訴你,可我怕你不同意,所以就……母親拿眼瞟了一眼那女人,說,你這孩子,說啥呢?咱是善良人家,給人方便,自己方便,我怎會不同意呢。這孩子喚個啥名啊?母親走到鐵爐旁邊,用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頭。女人就操著一口河南話說,媽,你給他取個名吧,既然逃離了大山溝,我希望我和他都能有一個新生活。
母親怔了一下,她沒想到那女人竟管她叫媽。可望著女人滿臉柔順卑微的笑容,母親心一軟,說,從大山裏逃出來的孩子,就叫“逃山”吧。
晚上,母親把大哥叫到小屋裏。母親說,你和她到底是怎回事?她怎就喚我媽了?再說,要是她男人找過來,你可怎辦?大哥說,媽,她已經在姨夫家和我們住了半年了。她很勤快,也很體貼人。其他的事情嗎?
大哥遲疑了一下說,一但他男人找過來,她想走就走,隨便了,我無所謂。
大哥說的很輕鬆。母親又問,她會生養吧?大哥說,不知道,大概會吧。
女人在我家很殷勤,做飯,洗鍋,媽、媽地直管叫,叫得母親都不好意思了。她對大哥確實很好。吃飯的時候,她會給大哥端過去。晚上,早早就給大哥打好一大盆洗腳水。母親說,就這吧,人好就行。那幾天女人幫著母親幹了很多活。
住了一個禮拜,大哥就帶著女人和孩子走了。
接大哥回家的想法在母親心裏逐漸變得渺茫起來。母親知道,大哥和一個河南女人過了家,就等於在河南紮了根。唉——母親歎著氣說,擔驚受怕,牽腸掛肚,死氣白賴這麼多年,白養了這猴小子了。父親說,算了,隻要他能過好,不給咱添麻煩,就夠了。
1989年春節剛過,母親病倒了。從我記事起,母親的身體就沒好過。
頭疼、失眠,貧血,經常在半夜裏昏厥過去。可是這麼多年過來了,母親在病哼哼中一直堅強地拉著我們兄妹四個往前走。因此,母親的病對於我及全家人漸漸成了一種習慣。母親總跟我們說,哼哼哼熬死騰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