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低的叫了一聲,哥。迅速地,大哥把頭扭了過來。是的,即使我的聲音再低,再遠,大哥都能清晰地聽出那是他的親人的聲音。
大哥看見我,迅步走了過來,看了看身後我未來的丈夫,有些不自在地說,春兒,你怎麼來了?我說,我接到電報,說你病了。大哥回頭瞀了一眼那些精神病人說,聽她們胡說八道,我哪裏病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說,你沒病,跑這破地兒幹嗎?大哥歎了口氣說,是她們非讓我來,真是的。我不知道大哥說的她們除了那個女人還有誰?但我想大哥說的絕不單單是那個女人。
我說,你那女人呢?大哥說,出去買東西了。我說,哥,到底是怎麼了?要是不行,咱回山西吧。大哥說,我不回,起碼現在不回。我說,哥,你別強了,回去吧,隻要有我吃的,就不會讓你餓著。大哥笑了,他的笑依然是那麼溫和,那麼從容,他說,你們走吧,我一定會回去的。大哥說話的時候眼睛裏再次閃現出曾經有過的堅定和自信。
我還想再說,可大哥的眼神告訴我,他不會回來,至少現在不會。
從醫院出來,我在心裏一遍遍默默地祈禱,祈求上蒼護佑我的大哥,護佑多災多難的他不要再遭受磨難。
然而,我的祈求在殘酷的現實的麵前竟是如此的蒼白,蒼白得如同一縷煙很快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了。
農曆4月的那天晚上,大哥去城裏跑了一天疲憊地回到家裏,仍然沒有找到活幹。正在做飯的女人把手裏的飯勺“哐當”一聲甩到地上,沒好氣地說,逃山要交學費,你看著辦吧。大哥說,上次我妹妹來,給我留的那點錢,我不是都給你了,先交了吧。女人把眼睛瞪得像燈泡一樣,滿臉的橫肉一滾一滾的,騎在低矮的門檻上,大聲吼道,那點錢還不夠打發討吃鬼,虧你說得出,沒出息的東西!大哥本來站在門外的土牆根,想離她遠一點,而女人的話像一枚針“唰”地紮進了他敏感的神經裏。他一步跨過去,五個鮮紅指印就在女人的臉上浮起來。女人驚異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然後瘋了一般吼叫著,你,你打人,你敢打人!她歪動著兩條羅圈腿拐進土坯房,拽起正在寫作業的孩子,跑出了院子。
大哥感到自己的手還在隱隱的痛著,他靠著土牆,望著四月的夜,漫天的星光,他想在星光裏撿拾起活著的勇氣,他支撐著走出院子。村前屋後,街坊鄰居家,去尋找女人和孩子。找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時候,他心力憔悴地回到家裏。
空空的土坯房,空空的木板床,女人和孩子沒有回家。一個暗紅色的農藥瓶安靜地立在土坯房的窗台上。他盯著那個暗紅的瓶子,久久地盯著。那暗紅流動起來,在整個屋子裏流動起來,模糊了他的雙眼,他默默地伸出手去。
太陽升起來了,暮春的陽光暖暖地照進了那間土坯房。身心疲憊的大哥躺在那張木板床上,躺在暖暖的陽光裏,那純金的色彩裹卷著他對塵世的絕望,他從容地喝下所剩的半瓶農藥,安靜地離開了。
樟樹的綠葉遮蓋下來,他在綠色的樟葉和金色的陽光裏飄然而去,去那個世界裏追尋最愛他的兩個女人,她們一直都在那條路上等著他呢。
我在夢裏為年輕的大哥營造了一座紅磚房子,一座空空的紅磚房子,在我空空的夢裏。四月的晨光一次次把我的生命映照得一片空茫。我坐在春天的床上,和你們講述我大哥和我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