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比較文學與哲學(4)(1 / 2)

當然,比較詩學更多麵對的,是相互沒有影響和淵源關係的平行研究,並且將更多地涉及到不同文化之間的哲學。中國的詩學一開始就與中國的哲學聯係在一起。當孔子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的時候,實際上是將文學藝術與他建構的整個儒家的倫理大廈糅合在一起的。在他看來,人的七情六欲是不能阻塞的,而應該像大禹治水那樣加以疏導,詩歌正是疏導人情的利器。但是,如果放縱人的情欲而不加節製,那麼也就背離了疏導人情的初衷,所以就應該將人情納入乾坤、天地、夫婦、父子、君臣的“禮”中,從而達到由人情到人倫的升華。但是,“禮”是別異的,是分化的,別異與分化就意味著有矛盾和衝突;而“樂”是和同的,是和合的,孔子就曾在韶樂的陶醉中幾乎三個月不知道肉味。在“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別異之後,奏起和合的大樂,使人們在有差別的“禮”中就感到無差別的和樂融融,讓存在於時間之中的感性生命得以安頓,就是孔子致力建構的文學、倫理與藝術——詩、禮、樂合一的“理想國”。而莊子讓人厭棄現世人倫,在走向山水林木的歸隱路途上,才可能在純然的審美中解脫煩惱與達到永恒,這就不僅是美學的,而且也是哲學的。

西方人從一開始對文學的觀念就與中國哲人的不同。盡管在希臘,柏拉圖也很重視文學的道德功能,並且以模仿文學——史詩和悲劇敗壞人心,而欲趕出他的理想國;但是,他否定模仿文學的根本理由仍然是立足於知識論的,是從本體論的認知角度著眼的。在他看來,做為現象的感性世界是對於做為本體的理念世界的模仿,做為模仿的史詩和悲劇又是對感性的現象世界的模仿,因而文學就成了和真理隔著三層的模仿的模仿,影子的影子。而亞裏士多德要肯定做為模仿的文學,也是從認知的角度著眼的,他以為詩以其對必然律和可然律的忠誠,使之所模仿的是具有普遍性的事件,從而比僅僅模仿個別的已經發生的事件的曆史,更具有哲學的意味。

因此,盡管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對於詩的否定和肯定有所不同,但是二者在這樣一些觀點上是完全相同的:詩是一種對於世界的模仿,是對於感性生活的一種再現,必須靠認知而取得其自身的價值。文學的本質是模仿的觀點在希臘是如此盛行,以致沒有一個詩學家能夠不以模仿論文談藝。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已經論及藝術是自然的模仿,留基伯(Leucippus)以人“從天鵝和黃鶯等歌唱的鳥學會了唱歌”來說明藝術是自然的模仿,德謨克利特(Demokritos)在肯定留基伯的說明之後,還認為不應該隻模仿壞人而不模仿好人。蘇格拉底認為,詩歌、繪畫、音樂、舞蹈、雕塑,都是模仿。雖然我們也使用再現一詞來說明希臘人的審美觀念,但是希臘人的用詞幾乎是清一色的模仿。

在亞裏士多德的《詩學》中,模仿一詞出現了幾十次。為什麼希臘人這麼熱衷於用模仿說明詩的本質呢?也許,亞裏士多德的解釋還是具有經典意義的:“從孩提的時候起人就有模仿的本能”,“並通過模仿獲得了最初的知識”。兒童時期的人比起具有主體性的成人來,顯然更具有模仿的本能和天才,而古代希臘不正像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所說的,是人類的童年時期發展的最完備的地方嗎?

與從認知的角度強調模仿的希臘詩學不同,中國詩學早在先秦就是在禮教的節製下強調詩的抒情與表現功能。《毛詩序》就認為:“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藝術的各種體裁中,音樂與舞蹈偏重於藝術的抒情與表現功能,繪畫與雕塑偏重於藝術的寫實與再現功能,《毛詩序》將詩與詠歎、唱歌、舞蹈相提並論,顯然是從藝術的抒情與表現功能著眼的。而《毛詩序》與《禮記·樂記》、《荀子·樂論》對於詩與樂的論述幾乎是完全相同的,它們都本之於中國古老的“詩言誌”的觀念。中西早期詩學的這種不同,與中西早期文學創作的不同是完全對應的:西方最早興起的是史詩,而中國最早興起的則是抒情詩。如果借用艾布拉姆斯(M.H.Abrams)《鏡與燈》中的概念,那麼,西方最早興起的是“鏡”的詩學傳統,而中國最早興起的則是“燈”的詩學傳統。如果說希臘詩學注重的是文學與世界的關係,那麼,中國人從古注重的就是主體的抒情與表現。將詩歌看成是性情的表現,又能夠陶冶人的性情,是中國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學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