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中西文化中的文學與哲學關係之探討(5)(1 / 3)

從一種意義上說,中國文化有推崇哲學而輕視文學的傾向。儒家以“道”為“質”,認為“先質而後文”;到了理學,以“理”主宰感性的“氣”,推崇“文以載道”。在“質”與“文”、“道”與“器”的幾對範疇中,執著於倫理教化卻缺乏孔子領悟文學藝術之深的儒者,就有將文學看成是“器”,從而重“質”輕“文”、重“道”輕“器”的傾向。然而,從另一種意義上說,無論儒家的“道”,還是道家的“道”,不僅都沒有越出有限相對的感性世界,而且都執著於現世的生命。這就使得中國哲學從總體上又有審美化的傾向。隻要對中國文化略有感悟,就會發現中國文化的宗教意識非常淡薄。盡管有所謂的佛教、道教以及數不清的“怪力亂神”,但是宗教在中國文化結構中並不占有多麼重要的位置。構成中國文化的核心精神的,是倫理與審美。正是從這個角度,可以說中國文化有一種泛道德主義與泛審美主義的傾向。中國文化的核心精神是由具有互補性質的儒道二家構成的,如果說儒家有使倫理與審美和合的傾向,那麼,道家莊學就走向了審美。

盡管孔子談的較多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是,一旦孔子從總體上談論問題的時候,就非常重視文學與審美。我們這裏並非指孔子陶醉於韶樂中,“三月不知肉味”,亦非指孔子經常與弟子談論《詩經》,對兒子說“不學詩,無以言”,更不是說孔子一些抹煞文學特性的言論,譬如他以為學詩而不會搞政治外交就沒有用處。他陶醉於韶樂中,表明他對審美的魅力領悟頗深;而讀詩就要會搞政治外交,又說明他在審美的翅膀上捆綁了現世功利的鉛墜。然而,在孔子從總體上談論教化的時候,卻說出了“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這樣深含哲理的命題。所謂“興於詩”,就是像《中庸》理解的,將“喜怒哀樂”等生命原欲看成是“天下之大本”,認為必須由詩歌加以宣泄、疏導。所謂“立於禮”,就是《中庸》所說的“發而皆中節”,《樂記》所說的以理節情、以道製欲,《毛詩序》所說的“發乎情,止乎禮義”。

所謂“成於樂”,就是《中庸》所說的“致中和”,因為“禮別異”,“樂和同”,僅僅建立起父慈子孝、君仁臣忠的倫理與政治秩序是不夠的,還需要“樂”來和同,從而使夫婦、父子、君臣之間和樂融融。孔子將審美與倫理的和合是成功的,在中國傳統中,理想的家庭是“詩禮人家”,理想的國家是“禮樂之國”。孔子的這種和合性的教化,使得文學與哲學和合在一起,是故儒家的經典中包含了《詩》與《樂》;使得文學與倫理教化、感時憂國也是難分難辨,所以許慎在《說文解字》中以“善”釋“美”。

人們自然可以從審美的非功利性去非議孔子,然而孔子並非不懂審美,而是對人心之需要審美有深刻的洞見。不僅如此,孔子晚年在政治上不得意之時,甚至有審美至高的思想。有一次,孔子問弟子們的誌向,子路與冉求想去治理國家,公西赤想在“宗廟之事”中做個小司儀,而曾點則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於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長歎一聲說:“吾與點也。”在這裏,孔子明顯地由倫理、政治走向了審美。

盡管道家莊學對儒家建構的將審美與倫理和合的大家庭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但是,莊學正是從孔子晚年隱逸的審美人生觀中走出來的。莊學對人生的超越,不像印度的佛教那樣,讓人從根本上擺脫生死輪回而進入至靜絕對的涅盤境界;也不像西方人那樣,造出一種脫離於感性世界的理念或者一個存在於整個時間過程之外的神,讓個體的人與理念溝通,或者向著神賜的來世樂園追求永恒的福樂;而是將有限相對的感性世界與無限絕對的本體世界合而為一,從而在消除一切差別的混沌圓滿中,來超越個體生命的短暫,使人在有限相對的感性世界中就達到了無限絕對的永恒。因此,如果在現世中的生命感到痛苦煩惱,就可以走出倫理與政治的世俗生活,而到空靈的春山、明鏡般的秀水中,到天地萬物的自然中,消融在自然的真氣中,從而在山水林木的感性生活中就達到了無限絕對的永恒,達到了“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從這個意義上說,莊學追求的正是一種審美的境界。當然,從另一種意義上說,莊子反對一切人為,而審美與藝術也是一種人為的活動,理應在莊子的反對之列。但是,這正如禪宗不立文字,卻不得不留下文字一樣。如果說審美是感性的完滿的自由的一種生命活動,那麼,莊子對生命痛苦的超越始終執著於感性,而沒有走向否棄感性生命的宗教。莊學還反對分化與分析,而推崇和合與整體,強調“通道為一”的完滿性。在莊子看來,一切仁義禮法,一切理性規矩,都足以妨害個體生命的自由自在,所以,莊子把塑造人的一切文明的模子統統打碎,而返歸自由自在的自然懷抱之中。而且隻有在自然的懷抱之中,個人才能“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因此莊子向往的,正是一種審美自由的境界,因為同盧梭通過契約來維護的個人的政治自由相比,莊子追求的自由是內在的,心靈的,因而就更是一種審美的自由。而且與西方人本哲學相似,莊子那種非理性非邏輯的直覺思維本身,就是藝術化了的,所以莊子的哲學表達也如尼采,使哲學變成了詩。中國最高雅的詩學所推崇的“妙在有意無意之間”、“得意忘言”、“言有盡而意無窮”、“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以及田園詩、山水詩等中國最美的文學,幾乎都是道家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