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中西文學與宗教的個案研究(2)(1 / 3)

其二,在學理上,魯迅對佛教文化研讀甚精,他從中外文化交流的角度研究了佛教對中國文學藝術的影響,肯定佛學的學術價值,墾拓了中外文學關係的影響研究。這也從一個側麵反映了魯迅對佛學的圓融和吸納。佛教自漢末傳入我國,幾經演變調整,兼融了我國固有的文化傳統,逐漸實現了中國化的轉型。關於佛教在中國的本土化,我們可以從這樣兩個例子來加深理解:一、觀音在印度本是一男兒之身,頗具陽剛之氣,但到了中國,卻成了一個慈眉善目、紅唇白麵,一手托淨瓶,一手舞柳枝的女性,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甚至承擔著“送子”的使命,為中國人的“多子多福”、“承嗣繼業”效力。二是佛教本來宣揚眾生平等的,對皇帝、父母也不跪拜,在精神和人格上彼此平等,但這卻與中國以“忠”和“孝”等儒家傳統為核心建立起來的倫理等級秩序相違背,反對佛教的人因此攻擊佛教“無君無父”、大逆不道。因此屢遭劫難,後來佛教教義改為拜皇帝、孝父母,轉而為統治階級服務,才獲得統治者的恩準和推崇。總之,佛教傳入中國,經過自身調整,最終與中國傳統文化相融合,並進而影響了中國文化的諸多領域。魯迅在清理中國小說史時,就充分注意到了東傳佛教對中國小說發展的推動和促進,對佛教進行了較為科學、中肯的厘清和分析。他在《中國小說史略》這部學術著作中,就中國“儒釋道”三教的關係,認為六朝“顏之推《冤魂誌》”,“引經史以證報應,已開混合儒釋之端”。在探究六朝誌怪小說發達的原因時,他提出這與印度佛教的輸入相關:“因為晉,宋,齊,梁四朝,佛教大行,當時所譯的佛經很多,而同時鬼神奇異之談也雜出,所以當時合中、印兩國底鬼怪到小說裏,使它更加發達起來。”他還引證了一個陽羨鵝籠書生的故事,來說明這類充滿神奇幻想的文學思想,實非中國所故有的,而是深受印度思想影響。這些故事荒誕誇張的描寫,跨越時空的想像,鮮明強烈的浪漫色彩,和儒家“誇而有節,飾而不誣”的文學傳統和理性精神是迥然相異的:“就此也可知六朝的誌怪小說,和印度怎樣相關的大概了。”

在這裏,我們應當注意的是,魯迅這種學術研究的思路和方法,開始具備現代學術範式。魯迅在進行史的勾勒之際,又能夠橫向研究,關注域外文化對中國文學的影響,有意無意地墾拓了中外比較文學的影響研究,為他的小說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和思路,因而學術創新亦在情理之中。比如在探討《世說新語》時,除運用傳統的“知人論世”方法剖析了當時一般名士不敢妄談時政,隻好專談玄理的社會原因外,更進一步指出:“其時釋教廣被,頗揚脫俗之風,而老莊之說亦太盛終乃汗漫而為清談。”他在探討明清神魔小說現象、宋人說話的產生與佛教講經故事變文之間關係時,也自覺地應用了這種橫向比較的影響研究方法。而對《紅樓夢》中“色空”觀念的論述,也與佛家思想相連,這與王國維以叔本華“悲劇”理論來解讀《紅樓夢》一樣,在當時的學術研究中另辟蹊徑,大開風氣,具有積極的墾拓意義,同時也反映了他對佛教文化的圓融已經深入其內在學理層麵。

其三,在創作上,魯迅對佛教的圓融也體現在他的創作實踐中。

這裏一方麵是佛教精神等積極因素的弘揚,另一方麵也表現為利用佛教中的不良因素對現實加以譏刺和批判。在文藝創作中,魯迅能夠運用自如、得心應手地摘錄、采用一些佛教的典故、詞彙、寓言、故事等,使藝術創作寓意深刻,並富有藝術幽默感和諷刺性,以及較強的藝術感染力。曾有人指出,魯迅的《野草》帶有佛學色彩,而《故事新編》則帶有墨家色彩,這有一定道理。魯迅的《野草》固然有象征主義成分,但其中籠罩著極為深重的大悲憫、大苦難等佛學思想,是令人有深刻體會的。

其實,單就魯迅在雜文、散文等創作中,對諸多佛學典故、思想材料的巧妙運用和隨意點化,就能體會到他對佛教知識的深刻理解和圓融。魯迅的一些書名、篇名采用了佛教用語,如收錄1925年雜文的《華蓋集》及收錄1926年在北京和廈門作品的《華蓋集續編》,書名中的“華蓋”,就與佛教有關:我平生沒有學過算命,不過聽老年人說,人是要交“華蓋運”的,這“華蓋”在他們口頭上大概已經訛作“鑊蓋”了,現在加以訂正。所以,這運,在和尚是好運:頂有華蓋,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在俗人可不行,華蓋在上,就要給罩住了,隻好碰釘子。

將佛教中的“華蓋”反其意而用之,來描摹自己悲苦憤激的生活狀態,從中也能體味出黑色幽默般的自嘲。其他如《世故三昧》中的“三昧”、《搗鬼心傳》中的“心傳”等,也都各有深意,體現著魯迅的獨運匠心。在文章中,佛教用語如刹那、輪回、覺悟、大悲憫、大苦難、摩羅、隨喜等也都隨手拈來,為我所用。其中尤需注意的是,魯迅通過巧妙借用佛教用語,對當時的現實作尖刻、辛辣的譏刺:如借用“獅子身上的害蟲”比喻混進革命陣營中的投機分子;用“釋迦牟尼出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曰:‘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來諷刺國民黨的獨裁統治;以“淨壇將軍搖身一變,化為鯽魚,在女妖們的大腿間鑽來鑽去”的描寫,來無情地揭批吳稚暉、唐有壬之流蠅營狗苟的醜態,形象、有力,而且富有幽默感。這也反映和說明了魯迅對佛教文化不僅熟稔,而且將其內化為自己精神世界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