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中西文學與宗教的個案研究(3)(1 / 3)

耶穌為了拯救充滿罪惡的人類,為了救贖世人的罪孽,受盡磨難,最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以自己的鮮血洗淨了世人的罪惡,使有罪的人獲得救贖。他對世人滿懷著大悲憫的情懷,為拯救世人而勇於犧牲獻身。魯迅雖然反對基督教神學的教義,卻極為推崇基督充滿犧牲和仁愛的救世精神,這種精神實際上也熔鑄在魯迅憂國憂民、救國救民的崇高思想和偉大人格之中,與他早期積極探索“國民性”問題、推重精神主體的啟蒙作用是相通契合的。他說:“覺醒的人,此後應該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於後起的新人。”他願意效法基督背負十字架為人類贖罪的道義承擔,他坦誠地說過“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耶穌說:“我實在告訴你們,沒有先知在自己家鄉被人悅納的。”魯迅對此更是感同身受,他曾深有感觸地說:“先覺者的人,曆來總被陰險的小人昏庸的群眾迫壓排擠傾陷放逐殺戮。中國又格外凶。”他認為耶穌不是直接死在當權者手裏,而是死在庸眾之手,他多次提及是“眾人”將耶穌釘上了十字架:“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巡撫想放耶穌,眾人卻要求將他釘上十字架”。

正是與耶穌有著某種精神上的溝通和契合,魯迅1924年在散文詩《複仇(其二)》中塑造了一位為拯救群眾卻為群眾所殘害而被殘害者以這種殘害而向眾人複仇的耶穌形象。魯迅憑借他對耶穌赴死的獨特而深刻的理解,尖銳地指出正是庸眾殺死了耶穌,他細膩真實地剖露了耶穌受難時的複雜心理和深入心髓的痛楚,滿含著悲憫與詛咒。這其中暗含著一個令人心疼而傷感的主題:耶穌為救世人卻被世人釘死在十字架上,還要遭受世人的詬罵、羞辱。這是極其悲壯、悲憤而又令人悲憫無限的場景。魯迅筆下的耶穌,承受著《聖經》中被神化的耶穌所沒有的最為深刻的痛楚:“在這不尋常的死寂般的寧靜中,一連串的聲音傳到他耳朵裏——詛咒、冷笑、嘲笑、狂笑。對基督富於情感和敏感的心靈來說,一句冷酷的話對他就是一次無情的打擊,更何況這麼多的冷嘲熱諷。

正是他自己的人民把他送上十字架,又給他增添了這樣的痛苦,而他們正是他竭盡全力要去幫助和拯救的。他為他們奉獻出了自己。所以,沒有人能夠懷疑基督已經進入了我們人類所有痛苦經驗的最深處。”此時的耶穌和魯迅小說《藥》中的夏瑜,外在的境況和內心的悲涼是何其相似。

我們還應注意到,基督教描繪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宣揚的是他三日後複活,《聖經》中的耶穌一再預言自己的受難,他教訓他們說:“人子必須受許多苦,被長老、祭司長和文士棄絕,並且被殺,過三天複活。”耶穌又說:“人子將要被交在人手裏。他們要殺害他,第三日他要複活。”在這裏,耶穌清醒地認識和預感到了自己將要為救贖而犧牲,從而坦然地麵對這受難的不幸降臨自身,表現了基督舍身救世、勇於犧牲的精神。耶穌在上十字架的時候,還為處死他的庸眾祈禱:“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表現了對世人無限寬廣的愛和恕的悲憫。但魯迅視野觀照下的耶穌,卻是一個為民眾謀福利反遭淩辱、迫害的精神界之戰士,是敢於向庸眾宣戰的“孤獨的個人”。因此,基督教中的耶穌最終以無限博大的“愛”和“恕”寬宥了世人,而魯迅卻給文章冠以“複仇”的標題,著力宣揚“向庸眾宣戰”的鬥爭精神,這是緣於他對冷酷現實的清醒認識:“孤獨的精神的戰士,雖然為民眾戰鬥,卻往往反為這‘所為’而滅亡”。“犧牲為群眾祈福,祈了神道之後,群眾就分了他的肉,散胙。”

魯迅自己,又何嚐不經常遭遇這種令人心寒的境遇呢?他曾悲涼地說:“我先前何嚐不出於自願,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了,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於是也乘我困苦的時候,竭力給我一下悶棍,這實在使我憤怒,有時簡直想報複。”所以,魯迅主張痛打“落水狗”,反對基督教的寬恕之說,嫉惡如仇,始終以戰士姿態處於戰鬥狀態:“我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或者以半牙,以兩牙還一牙,因為我是人,難於上帝的銖兩悉稱。

如果我沒有做,那是我的無力,並非我的大度,寬恕了加害於我的敵人。”他至死對仇敵都決絕地宣稱“一個都不寬恕”。因為在中西文化的衝突中,魯迅看穿了基督教無原則的愛和寬恕並沒有阻撓篤信基督教的西方人對第三世界人民的掠奪和屠殺,難道還要被屠殺的人不還手嗎?他一針見血地指出:“耶穌說過,富翁想進天國,比駱駝走過針孔還要難,但說這話的人,自己當時卻受難(Passion)了,現在是歐美的一切富翁,幾乎都是耶穌的信奉者,而受難的就輪到了窮人。”所以他在臨終前一個月寫的雜文《死》裏,預擬的七條“遺囑”的最後一條就是:“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3.魯迅與撒旦:反傳統的異端力量耶穌是“神之子”,既是為眾人贖罪而受難的先知,又是傳播上帝福音、拯救世人的上帝的使者;而撒旦則是魔鬼,是唆使人類始祖犯罪的元凶,是被否定和詛咒的形象。魯迅不僅對自己與耶穌的契合之處加以圓融,而且對傳統上否定和詛咒的撒旦,也從他個人獨特的理解上來加以認同和肯定,表現出反對陳規陋習的勇氣,也說明了他在文化選擇上偏至而獨到的眼光:《舊約》記神既以七日造天地,終乃摶埴為男子,名曰亞當,已而病其寂也,複抽其肋為女子,是名夏娃,皆居伊甸。更益以鳥獸卉木;四水出焉。伊甸有樹,一曰生命,一曰知識。神禁人勿食其果;魔乃侂蛇以誘夏娃,使食之,爰得生命知識。神怒,立逐人而詛蛇,蛇腹行而土食;人則既勞其生,又得其死,罰且及於子孫,無不如是。英詩人彌耳敦(J.Milton),嚐取其事作《失樂園》(TheParadiseLost),有天神與撒旦戰事,以喻光明與黑暗之爭。撒旦為狀,複至獰厲。是詩而後,人之惡撒旦遂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