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與劉小楓對話:十字架能拯救世界嗎(4)(1 / 3)

劉小楓學過美學,《拯救與逍遙》原來也想寫成“比較詩學”著作,那麼,他該不會不知道,《說文解字》是用“善”解釋“美”的,孔子也是善與美並舉,要求“盡善盡美”。“善”成了“美”的本質,成了“美”的實質性內容。因此,盡管人們經常將“真、善、美”統一起來,但是實際上在中西美學和詩學中的側重是非常不同的。中國的美學和詩學側重於倫理的善,而西方的美學和詩學則側重於認識的真。盡管柏拉圖也對模仿藝術的倫理功能進行了抨擊,但是柏拉圖否定模仿藝術的終極根源卻是因為模仿藝術是模仿的模仿而“和真理隔著三層”,而亞裏士多德又因為模仿藝術比曆史更具有哲學意味和真理而肯定了模仿藝術。中國詩學則很少強調藝術的認識功能和真理價值,而注重藝術的倫理教化,尤其重視對人情的疏導、對倫理的和合,所以中國推崇的是“詩禮人家”和“禮樂之國”。戲劇是綜合性的藝術,從古代希臘戲劇開始,西方戲劇所表現的人的災難與命運的殘酷,就奠定了西方藝術“直麵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的基因;而中國的戲曲則是將倫理教化糅合進戲劇故事之中,結尾的大團圓也表現了中國人的善良願望。在我們對比較傳統的中國人對欣賞西方電影的了解中,他們之所以不願意看西方電影,是因為他們看西方電影往往不知道哪是好人哪是壞人,也就是說,西方電影在展示人生的時候,很少進行價值判斷。而在中國電影中,直到當代仍然喜歡進行道德價值的判斷。

劉小楓也學過哲學,那麼劉小楓應該知道,善在哲學中意味著一種肯定性,而惡在哲學中則意味著一種否定性。如果這種假定可以成立,那麼,與劉小楓以基督教的善將中國文化整個都說成是惡的恰恰相反,以基督教為主體的西方文化正是一種邪惡的文化,而中國文化卻是一種善良的文化。源自希臘和希伯萊的西方文化,向來以否定性為特征。從亞裏士多德的“吾愛吾師而尤愛真理”以及對柏拉圖哲學的否定開始,西方的哲學是“急匆匆你方唱罷我登場”,因而西方文化是中世紀否定了希臘、羅馬,文藝複興又否定中世紀而對希臘、羅馬有所肯定。從文藝流派上看,浪漫主義以其非理性的浪漫感傷和情感的自然流露,否定了古典主義的理性原則和藝術規範,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則以其客觀性原則否定了浪漫主義的主觀性和情感性,現代主義又以其非理性、抽象性以及對主觀心理的深層開掘,否定了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客觀性但是中國文化在孔子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原則下,向來以肯定性為主潮。傳述而不造作,肯定而不否定,成為中國文化的師法原則,所以孔子並沒有什麼著述,他隻是向弟子傳述在他之前產生的“六藝”以及詩、書、禮、易等方麵的書籍。漢儒和宋儒差異很大,但是他們都自稱是對儒學的真誠傳授,隻不過在傳授的過程中根據時代的變化和文化的挑戰有所變異而已。中國文化是造作語詞最少的文化,因為其語詞保持著極大的靈活性和穩定性,時代變更了,也並不需要造作新的語詞,隻需要根據新時代的精神對原來的語詞進行重新解釋就可以了。劉小楓甚為崇拜的海德格爾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那麼,中國的語言尤其是書寫的文字,是最能表現中國文化這種肯定性特征的。中國的文字起源於象形字,從甲骨文、篆書、隸書,一直發展到今天可以輸入電腦的簡化漢字,僅僅是根據新時代的需要進行了改革,而並沒有否定這種文字,所以即使在今天的一些簡化漢字中也仍保存著其象形文字的雛形。漢字至今仍保持著極大的靈活性,譬如為了接受西方文化的挑戰,漢字就從豎排變而為橫排,但是西方的文字卻隻能橫排,一旦豎排就成了誰也不懂的蟹形符號。

事實上,在中國的哲學概念中,似乎根本就不想容納惡的概念。

西方哲學似乎必須找一個邪惡的對立麵,所以有本體就要有現象,有理性就要有感性,在基督教中有神就要有惡魔,有靈魂就要有肉體。

而在中國,性惡論僅僅在先秦出現過,從沒有占據中國哲學的主流,從孟子到宋明理學,人性本善才是中國哲學的主流。在中國文化中,惡從來沒有上升為一個可以與善對抗的概念,譬如西方文化中的撒旦、梅菲斯托費勒斯、羅錫福之類的惡魔。不錯,中國哲學中也有一些二元概念,如陰與陽、乾與坤、天與地、男與女、父與子、君與臣等等,但是陰、坤、地、女、子、臣並不就是惡的概念。由於中國哲學中沒有惡的概念,所以與基督教文化強調上帝與撒旦、神與惡魔、理性與感性、靈魂與肉體的二元對立不同,中國哲學強調的是陰陽、乾坤、天地、男女、父子、君臣之間的二元中和。善在沒有上帝的中國哲學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這是劉小楓沒有想到的吧?當然,由於中國文化中缺乏一種惡的否定性與批判性的力量,雖然使得中國文化具有巨大的穩定性和連續性,善於保存文化而很少使文化血脈中斷,但是也帶來了中國文化發展緩慢甚至停滯的缺憾。正是從這個意義上,魯迅推崇惡魔派詩歌,給過於推崇肯定性、和諧與善良的中國,輸入了一個批判性和否定性的惡魔,但是劉小楓卻以人格上的陰冷、陰毒,將魯迅一棍子打死。事實上,僅就善與惡之間的關係而論,如果稍微注意一下邏輯常識,那麼,魯迅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善惡對立不能同時予以否定;但是由於劉小楓發現這兩者都不相信上帝,於是也就顧不得邏輯不邏輯,便以上帝的名義將二者都予以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