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秋白先生大約在民國十一二年間,常在振鐸兄的寓所裏碰見。談鋒很健,方麵很廣,常有精辟的見解。我默默地坐在旁邊聽,領受新知異聞著實不少。他的身子不怎麼好,瘦瘦的胳膊,細細的腰身,一望而知是肺病的型式。可是他似乎不甚措意這個。曾經到他順泰裏的寓所去過,看見桌上“拍勒托”跟白蘭地的瓶子並排擺著,談得有勁就斟一杯白蘭地。
他離開了上海就沒有再見著他,隻從報上知道他的消息。後來他給《中學生》寫過稿子,篇名現在記不起了,是從朋友手裏輾轉遞來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秘密地住在上海。那稿子好像是斥責托洛斯基的。最後知道他被捕了,被殺了。直到今年碰見之華,之華告訴我秋白先生有一些材料,遺囑說可以交給我,由我作小說。之華沒有說明是什麼樣的材料,我也沒有追問。我自己知道我作小說是不成的,先前膽大妄為,後來稍稍懂得其中的甘苦,就覺得見識跟功夫都夠不上,再不敢胡亂欺人。因而聽見有一些材料的話,也引不起姑且來試試的野心。
魯迅先生編輯秋白先生的《海上述林》是大可令人感動的。搜輯,編排,校對,裝幀,一絲不苟,事事躬親,這中間貫徹著超過尋常友誼的崇高精神。朋友們分到一部,讀了秋白先生的大部分述作,也感染了這種崇高精神。魯迅先生寫贈秋白先生的集句對聯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這副對聯掛在許廣平先生上海寓所的客室裏。每一次抬頭觀玩,就覺得他們兩位精心研討,惟願文化普及而且提高的情景如在目前,自然使人誌願奮發,不敢貪懶。——可惜我的一部《海上述林》在抗戰期間給人拿走了。
《亂彈及其他》還是最近才借到的,翻過一下,沒有細看,這中間談到拚音文字的問題,寫作上運用語言的問題。中國文字拉丁化的字母是秋白先生選定的。寫作上運用的語言,在白話文運動當時沒有詳細研討,大家各隨其便,保持文言的語彙跟句式,仿效歐洲的語彙跟句式,隻不過換上些“的了嗎呢”,結果成了一種能看而不便說不便聽的語言,跟文言一樣。沒有想到改革應該改換個源頭,文言的源頭在目。改換過來就得在口在耳,才能夠切合當前的生活,表達現代的心聲。到如今,不滿意白話文的人多起來了,要寫俗話,要寫工農大眾的語言。如果推究關心這個問題誰最早,就要數秋白先生了。
他的全集必須好好的編,分類要分得精密,排次要按時期先後,校對要像魯迅先生那樣認真,還要有翔實的傳記或者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