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集了豐富的材料,出之以嚴肅的態度,刻意經營地寫成文章的,前幾年有茅盾的《子夜》,今年有曹禺的《日出》。他們都不是“妙手偶得之”的即興作品,而是一刀一鑿都不肯馬虎地雕刻成功的群像。
“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麵。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那小說中的語句,大概可以作為這篇劇本的題詞。如果單憑這點點意思,那沒有什麼希罕。現在有許多的小說詩歌,說的都是這個意思,隻因具體的表現不充分,對於讀者也就沒有多大影響。這篇劇本卻能從具體的事象中間透露出意思來,仿佛作者自己並沒有主張,然而讀者從第一幕讀到第四幕,自然會悟出潛藏在文字背後的意思。具有這樣效果的,它的體裁雖是戲劇,而其實也是詩。
陳白露的性格,作者在把她介紹給讀者的時候早就規定了。“她愛生活。她也厭惡生活。……習慣,自己所習慣的種種生活的方式,是最狠心的侄梏,使你即使怎樣羨慕著自由,怎樣憧憬著在情愛裏偉大的犧牲,也難以飛出自己的生活的狹之籠。……她隻有等待,等待著有一天幸運會來叩她的門,她能意外地得到一筆財富,使她能獨立地生活著。然而也許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門聲突然在深夜響了,她走去打開門,發現那來客,是那穿著黑衣服的,不做一聲地走進來。她也會毫無留戀地和他同去,……”這樣一個人,除了吞下十片安眠藥,悄悄地去“睡”在左麵臥室裏,還有什麼路子可走。所有四幕中間她的動作和台詞,都是這一段敘述的注腳,換一句說,是這一段敘述的形象化。寫這一段敘述並不難,把它形象化達到這樣成績,卻見出作者藝術的不凡。
此外如潘月亭,李石清,顧八奶奶,胡四,以及不出場的金八這班人物,他們各有各的性格,卻都是給“自己所習慣的種種生活的方式”桎梏著的。在戲劇中間,固然沒有指明他們將向什麼路了走去。但是他們遲早要“睡”在留在後麵的黑暗之中,不是可以想象得出嗎?
當太陽升起來了的時候,不“睡”的當然是淌汗的工人以及讚美太陽的方達生這些人。有人說,工人所建築的是潘月亭的大豐大樓呀!其實這沒有關係。建築的事情總含著生氣。潘月亭“睡”了下去以後,世界上還是要造房子的。
劇中許多人,讀者都很熟悉,依照俗語說是活龍活現。隻方達牛這個人有點生疏,摸不清他的底細。我又想,方達生如果不上場,似乎也沒有多大出入。現在他上場,不過把他和旅館中一批人作個對照,而於表白白露的心情和往事也多一點便利。如果我的看法不錯,以作者的手筆,自然有別的方法可以想的。
193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