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詩歌卷(5)(2 / 3)

我耳邊又謠傳著翅膀的摩聲,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邏巡……

忽地深巷裏迸出了一聲清籟:

“可憐可憐我這瞎子,老爺太太!”

(本詩原載於1926年4月29日《晨報副鐫·詩鐫》第5號,後收入《死水》。)

黃昏

黃昏是一頭遲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

不許把城門關鎖得太早,

總要等黑牛走進了城圈。

黃昏是一頭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哪一界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裏,

一早太陽又牽上了西山。

(本詩原載於1926年4月15日《晨報副鐫·詩鐫》第3號,後收入《死水》。)

夜歌

癩蝦蟆抽了一個寒噤,

黃土堆裏鑽出個婦人,

婦人身旁找不出陰影,

月色卻是如此的分明。

黃土堆裏鑽出個婦人,

黃土堆上並沒有裂痕,

也不曾驚動一條蚯蚓,

或繃斷蠨蛸一根網繩。

月光底下坐著個婦人,

婦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猩紅衫子血樣的猙獰,

鬅鬆的散發披了一身。

婦人在號咷,捶著胸心,

癩蝦蟆隻是打著寒噤,

遠村的荒雞哇的一聲,

黃土堆上不見了婦人。

天安門

好家夥!今日可嚇壞了我!

兩條腿到這會兒還哆嗦。

瞧著,瞧著,都要追上來了,

要不,我為什麼要那麼跑?

先生,讓我喘口氣,那東西,

你沒有瞧見那黑漆漆的,

沒腦袋的,蹶腳的,多可怕,

還搖晃著白旗兒說著話……

這年頭真沒法辦,你問誰?

真是人都辦不了,別說鬼。

還開會啦,還不老實點兒!

你瞧,都是誰家的小孩兒,

不才十來歲兒嗎?幹嗎的?

腦袋瓜上不是使槍紮的?

先生,聽說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學生們。

這年頭兒也真有那怪事,

那學生們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頭年死在楊柳青,

那是餓的沒法兒去當兵——

誰拿老命白白的送閻王!

咱一輩子沒撒過謊,我想

剛灌上倆子兒油,一整勺,

怎麼走著走著瞧不見道。

怨不得小禿子嚇掉了魂,

勸人黑夜裏別走天安門。

得!就算咱拉車的活倒黴,

趕明日北京滿城都是鬼!

(本詩原載於1926年3月27日《晨報副鐫》第1370號,後經修改收入《死水》。)

飛毛腿

我說飛毛腿那小子也真夠別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車得半天歇著,

一天少了說也得二三兩白幹兒,

醉醺醺的一死兒拉著人談天兒。

他媽的誰能陪著那個小子混呢?

“天為啥是藍的?”沒事他該問你。

還吹他媽什麼簫,你瞧那副神兒,

窩著件破棉襖,老婆的,也沒準兒,

再瞧他擦著那車上的倆大燈罷,

擦著擦著問你曹操有多少人馬。

成天兒車燈車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說:“飛毛腿你怎不擦擦臉啦?”

可是飛毛腿的車擦得真夠亮的,

許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樣的!

嗐!那天河裏漂著飛毛腿的屍首……

飛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時候!

洗衣歌

洗衣是美國華僑最普遍的職業,因此留學生常常被人問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嗎?”許多人忍受不了這侮辱,然而洗衣的職業確乎含著一點神秘的意義,至少我曾經這樣的想過,作洗衣歌。

(一件,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幹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

你們家裏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銅是那樣臭,血是那樣腥,

髒了的東西你不能不洗,

洗過了的東西還是得髒,

你忍耐的人們理它不理?

替他們洗!替他們洗!

你說洗衣的買賣太下賤,

肯下賤的隻有唐人不成!

你們的牧師他告訴我說:

耶穌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頭來,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艦。

我也說這有什麼大出息——

流一身血汗洗別人的汗?

你們肯幹?你們肯幹?

年去年來一滴思鄉的淚,

半夜三更一盞洗衣的燈……

下賤不下賤你們不要管,

看哪裏不幹淨哪裏不平,

問支那人,問支那人。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欲火的灰,

你們家裏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一年,兩件,三件,)

洗衣要洗幹淨!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本詩原載於1925年7月11日《現代評論》第2卷第31期,原題《洗衣曲》;又刊於1925年7月15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目錄題為《浣衣曲》,內題《洗衣曲》,後收入《死水》有改動。)

荒村

“……臨淮關梁園鎮間一百八十裏之距離,已完全斷絕人煙。汽車道兩旁之村莊,所有居民,逃避一空。農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繩相連,沉於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門窗俱無,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間,則燈火全無。雞犬豕等覓食野間,亦無人看守。而間有玫瑰芍藥猶牆隅自開。新出稻秧,翠藹宜人。草木無知,其斯之謂歟?”

——民國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聞報》

他們都上哪裏去了?怎麼

蝦蟆蹲在甑上,水瓢裏開白蓮;

桌椅板凳在田裏堰裏漂著;

蜘蛛的繩橋從東屋往西屋牽?

門框裏嵌棺材,窗欞裏鑲石塊!

這景象是多麼古怪多麼慘!

鐮刀讓它鏽著快鏽成了泥,

拋著整個的魚網在灰堆裏爛。

天呀!這樣的村莊都留不住他們!

玫瑰開不完,荷葉長成了傘;

秧針這樣尖,湖水這樣綠,

天這樣青,鳥聲像露珠樣圓。

這秧是怎樣綠的,花兒誰叫紅的?

這泥裏和著誰的血,誰的汗?

去得這樣的堅決,這樣的脫灑,

可有什麼苦衷,許了什麼心願?

如今可有人告訴他們:這裏

豬在大路上遊,鴨往豬群裏鑽,

雄雞踏翻了芍藥,牛吃了菜——

告訴他們太陽落了,牛羊不下山,

一個個的黑影在崗上等著,

四合的巒嶂龍蛇虎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