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詩歌卷(5)(3 / 3)

它們望一望,打了一個寒噤,

大家低下頭來,再也不敢看:

(這也得告訴他們)它們想起往常

暮寒深了,白楊在風裏顫,

那時隻要站在山頭嚷一句,

山路太險了,還有主人來攙:

然後笛聲送它們踏進欄門裏,

那稻草多麼香,屋子多麼暖!

它們想到這裏,滾下了一滴熱淚,

大家擠作一堆,臉偎著臉……

去!去告訴他們主人,告訴他們,

什麼都告訴他們,什麼也不要瞞!

叫他們回來!叫他們回來!

問他們怎麼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們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兒一樣嗎?

可憐的畜生它們多麼沒有膽!

喂!你報信的人也上哪裏去了?

快地告訴他們——告訴王家老三,

告訴周大和他們兄弟八個,

告訴臨淮關一帶的莊稼漢,

還告訴那紅臉的鐵匠老李,

告訴獨眼龍,告訴徐半仙,

告訴黃大娘和滿村莊的婦女——

告訴他們這許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們回來,叫他們回來!

這景象是多麼古怪多麼慘!

天呀!這樣的村莊留不住他們;

這樣一個桃源,瞧不見人煙!

狼狽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陽

悠悠的來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留你,

那顆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黃昏

藏滿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念你,

那時的心什麼也不能想。

假如落葉像敗陣紛逃,

暗影在我這窗前睥睨;

假如這顆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這般的寂寥……

嘿!這是誰在我耳邊講話?

這分明不是你的聲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本詩原載於1925年8月14日《晨報副刊》第1250號,後收入《死水》。)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

這原來不算什麼,

人生是萍水相逢,

讓他萍水樣錯過。

你莫怨我!

你莫問我!

淚珠在眼邊等著,

隻須你說一句話,

一句話便會碰落,

你莫問我!

你莫惹我!

不要想灰上點火。

我的心早累倒了,

最好是讓它睡著,

你莫惹我!

你莫碰我!

你想什麼,想什麼?

我們是萍水相逢,

應得輕輕的錯過。

你莫碰我!

你莫管我!

從今加上一把鎖;

再不要敲錯了門,

今回算我闖的禍,

你莫管我!

(本詩最初發表於1927年9月17日上海《時事新報·文藝周刊》第2期,後收入《死水》。)

你看

你看太陽像眠後的春蠶一樣,

鎮日吐不盡黃絲似的光芒;

你看負暄的紅襟在電杆梢上,

酣眠的錦鴨泊在老柳根旁。

你眼前又陳列著青春的寶藏,

朋友們,請就在這眼前欣賞;

你有眼睛請再看青山的巒障,

但莫向那山外探望你的家鄉。

你聽聽那枝頭頌春的梅花雀,

你得揩幹眼淚,和他一隻歌。

朋友,鄉愁最是個無情的惡魔,

他能教你眼前的春光變作沙漠。

你看春風解放了冰鎖的寒溪,

半溪白齒琮琮的漱著漣漪,

細草又織就了釉釉的綠意,

白楊枝上招展著幺小的銀旗。

朋友們,等你看到了故鄉的春,

怕不要老盡春光老盡了人?

嗬,不要探望你的家鄉,朋友們,

家鄉是個賊,他能偷去你的心!

(本詩最初發表於1925年3月27日《清華周刊·文藝增刊》第9期,署名“一多”,原有副題“春日寄慰在美的友人”,收入《死水》時作了較大改動。)

罪過

老頭兒和擔子摔一交,

滿地是白杏兒紅櫻桃。

老頭兒爬起來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過!”

“手破了,老頭兒你瞧瞧。”

“唉!都給壓碎了,好櫻桃!”

“老頭兒你別是病了吧?

你怎麼直楞著不說話?”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過,

一早起我兒子直催我。

我兒子躺在床上發狠,

他罵我怎麼還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個不早了,

沒想到一下子睡著了。

這叫我怎麼辦,怎麼辦?

回頭一家人怎麼吃飯?”

老頭兒拾起來又掉了,

滿地是白杏兒紅櫻桃。

(本詩最初發表於1927年6月18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後收入《死水》有改動。)

淚雨

他在那生命的陽春時節,

曾流著號饑號寒的眼淚;

那原是舒生解冰的春霖,

卻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淚是連綿的陰雨

暗中澆熟了酸苦的黃梅;

如今黑雲密布,雷電交加,

他的淚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悵惘,老大的蹉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淚更多,

中年的淚定似秋雨淅瀝,

梧桐葉上敲著永夜的悲歌。

誰說生命的殘冬沒有眼淚?

老年的淚是悲哀的總和;

他還有一掬結晶的老淚,

要開作漫天愁人的花朵。

心跳

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這賢良的桌椅,朋友似的親密;

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

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

受哺的小兒唼呷在母親懷裏,

鼾聲報道我大兒康健的消息……

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

我喉嚨裏顫動著感謝的歌聲。

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詛咒,

靜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裏塞滿了沙泥,

如其它隻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一團血肉也去喂著屍蟲,

如果隻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

靜夜裏鍾擺搖來的一片閑適,

就聽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裏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牆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