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詩歌卷(6)(2 / 3)

信箋忙叫道彎痛了他的腰,

鋼筆說煙灰閉塞了他的嘴,

毛筆講火柴燒禿了他的須,

鉛筆抱怨牙刷壓了他的腿;

香爐咕嘍著“這些野蠻的書

早晚定規要把你擠倒了!”

大鋼表歎息快睡鏽了骨頭;

“風來了!風來了!”稿紙都叫了;

筆洗說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麼吃得慣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兩回澡,

墨水壺說“我兩天給你洗一回。”

“什麼主人?誰是我們的主人?”

一切的靜物都同聲罵道,

“生活若果是這般的狼狽,

倒還不如沒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著煙鬥迷迷的笑,

“一切的眾生應該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們,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內。”

(本詩原載於1925年9月19日《現代評論》第2卷第41期,後收入《死水》。)

口供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青鬆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

黃昏裏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

記著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裏爬。

(本詩初刊於1927年9月10日上海《時事新報·文藝周刊》第1期,後收入《死水》。)

收回

那一天隻要命運肯放我們走!

不要怕;雖然得走過一個黑洞,

你大膽的走;讓我掇著你的手;

也不用問哪裏來的一陣陰風。

隻記住了我今天的話,留心那

一掬溫存,幾朵吻,留心那幾炷笑,

都給拾起來,沒有差;——記住我的話:

拾起來,還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

可憐今天苦了你——心渴望著心——

那時候該讓你拾,拾一個痛快,

拾起我們今天損失了的黃金。

那斑爛的殘瓣,都是我們的愛,

拾起來,戴上。

你戴著愛的圓光,

我們再走,管他是地獄,是天堂!

(本詩原載於1927年7月15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署名“屠龍”,後收入《死水》。)

“你指著太陽起誓”

你指著太陽起誓,叫天邊的寒雁

說你的忠貞。好了,我完全相信你,

甚至熱情開出淚花,我也不詫異。

隻是你要說什麼海枯,什麼石爛……

那便笑得死我。這一口氣的工夫

還不夠我陶醉的?還說什麼“永久”?

愛,你知道我隻有一口氣的貪圖,

快來箍緊我的心,快!啊,你走,你走……

我早算就了你那一手——也不是變卦——

“永久”早許給了別人,秕糠是我的份,

別人得的才是你的菁華——不壞的千春。

你不信?假如一天死神拿出你的花押。

你走不走?去去!去戀著他的懷抱,

跟他去講那海枯石爛不變的貞操!

(本詩最初發表於1927年12月3日上海《時事新報·文藝周刊》第12期,後收入《死水》。)

什麼夢?

一排雁字倉皇的渡過天河,

寒雁的哀呼從她心裏穿過,

“人啊,人啊,”她歎道,

“你在哪裏,在那裏叫道我?”

黃昏擁著恐怖,直向她進逼,

一團劇痛沉澱在她的心裏,

“天啊,天啊,”她叫道,

“這到底,到底是什麼意義?”

道是那樣長,行程又在夜裏,

她站在生死的門限上猶夷,

“煩悶,煩悶,”她想道,

“我將永遠,永遠結束了你!”

決斷寫在她臉上,——決斷的從容……

忽然搖籃裏哇的一陣警鍾,

“兒啊,兒啊,”她哭了,

“我做的是什麼是什麼夢?”

(本詩最初發表於1927年7月26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後收入《死水》有改動。)

也許

——葬歌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

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

那麼叫夜鷹不要咳嗽。

蛙不要號,蝙蝠不要飛,

不許陽光撥你的眼簾,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無論誰都不能驚醒你,

撐一傘鬆蔭庇護你睡,

也許你聽這蚯蚓翻泥,

聽這小草的根須吸水,

也許你聽著這般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那麼你先把眼皮閉緊,

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

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

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

(本詩最初發表於1925年3月27日《清華周刊·文藝增刊》第9期,署名“一多”。原題是《薤露詞——為一個苦命的夭折的少女而作》,收入《死水》時有改動。)

發現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

鞭著時間的罡風,擎一把火,

我來了,不知道是一場空喜。

我會見的是噩夢,哪裏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夢掛著懸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愛!

我追問青天,逼迫八麵的風,

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

總問不出消息;我哭著叫你,

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裏!

(本詩原載於1927年6月23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署名“屠龍”,後收入《死水》。)

【按語】《死水》是聞一多的第二本詩集集,在1926年至1928年所作。作品集中形成了著名的聞一多風格,在頹廢中表現出深沉的愛國主義激情。是最典型的“聞體”:典麗繁富,外整內腴,凝煉蒼勁,比《紅燭》中諸詩遠為“現代”。其中《死水》一詩,為聞詩中最廣為傳誦者。

真我集這是作者自己編輯手抄的一本新詩集,約寫於“五四”後的一二年間。

讀沈尹默《小妹》!

想起我的妹來了也作一首

今年暑假裏有一個晚上,我點著一盞煤油燈看詩;媽坐在我後麵,低著頭,靠在我的椅子背上。我聽見一個發顫的聲音講:

“這麼早沒得事,又想起來了……”

我忽然覺得屋子裏起了一陣霧,燈光也發昏了,書上的字也迷糊了;溫熱的淚珠一顆顆的往我的雙腮上淋著。

十五妹!我喜歡做夢的人,自從在夢鄉裏,發現了那一個光明的世界,就看著現在這牢獄的世界裏,無事不是痛苦;何以在獄裏的人,日夜的隻怕到哪一天死要來拉他出獄哩?

十五妹!人家都說你死得可憐。我說你的可憐,是在生前,不在死後。

漆黑的屋子,襯出豆大的燈光;帳子裏仿佛有一個發顫的聲音講:

“又想起來了!”

十五妹!我隻怕聽這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