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不怕醜的孩子!身上弄得那樣髒,還好意思見人嗎?”
我說,“媽,請你替我洗洗,換一身簇新的衣服,我再也不頑皮了。”
你攢著眉尖兒想了半天才講,“人家的孩子們都在家裏玩兒咧……”
我關了兩個月——關病了——我又問你,一壁哭著,
“媽!你一輩子不放我出來嗎?
唉!你不知道我病了嗎?
整天兒沒吸一點新鮮空氣,沒見一線陽光,
再不放我出來,我真要活活的閉死了啊!”
你說,“乖兒,你病到這樣,外邊那大的風雨,你怎能禁得住呢?
醫生吩咐你在家裏養病。”
我關了半年,嚐飽了藥味,病減了一點,我又問你,
“媽!我的病好了,現在我該出去玩了吧?”
你說,“你還沒好完全,你可以推開窗子望望,但不要走到外邊去了。”
窗子開了——哪裏淌來的一陣如泣如訴的歌聲?聽!
“放我出來!
這無期的幽禁,我怎能受得了?
放我出來,把那腐鏽渣滓,一齊刮掉,
還是一顆明星,永作你黑夜長途的向導。
不放我出來,待我鬱發了酵,更醉得昏頭跌腦,
莫怪我撞破了監牢,鬧得這世界東顛西倒!
放我出來!”
歌兒畢了,我四麵尋找。找不出唱歌的人。
我很喜歡,我也失望,我又問你,
“媽!我從前的伴兒不能幫助我,
致令我弄髒了衣服,戟破了手皮;
假若現在來了一個小孩,教我不要捉蝴蝶,也不要踏汙泥,
但陪著我好好生生地玩耍,還唱嘹亮的歌兒,
你也不放我出去嗎?”
你說,“可以放你,但你又上哪裏找這樣一個伴兒呢?”
從此以後,我便天天站在窗口喊:
“唱歌的人兒,我們倆一塊兒出來吧!”
不曉得唱歌的人兒聽見沒有。
五月十五日
晚霽見月
好了!風翅掩了,
雨腳斂了,
可惜太陽回了,
天色黯了,
剩下崎嶇洶湧的雲山雲海,
塞滿了天空。
忽地紫波銀了,
遠樹沉了,
竟是黃昏死了,
白月生了——
但是崎嶇洶湧的雲山雲海,
塞滿了天空!
莫愁太陽自落,
睡煞人兒,
且待月亮照著,
喚醒魂兒。
但是崎嶇洶湧的雲山雲海,
寒滿了天空!
七月一日
雨夜
幾朵浮雲,仗著雷雨的勢力,
把一個月亮,和漫天的星,都掃盡了。
一陣狂風還喊來要捉那軟弱的樹枝,
樹枝拚命地扭來扭去,
但是無法躲避風的爪子。
凶狠的風聲,悲酸的雨聲,
我一壁聽著,一壁想著:
假使現在夢要來尋我,
我一定拉著他,不放他走;
還要剜出心來,送給他做禮物,
他要收我作個莫逆的朋友。
風聲還在樹裏呻吟著,
淚痕滿麵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夢還是沒有做成。
哦!原來真的已允厭惡了,
假的就沒他自身的尊嚴嗎?
黃昏
太陽辛苦了一天,
賺得一個平安的黃昏,
喜得滿臉通紅,
一氣直往山窪裏狂奔。
黑暗好比無聲的雨絲,
慢慢往世界上飄灑……
貪睡的合歡疊攏了綠鬢,鉤下了柔頸,
路燈也一齊偷了殘霞,換了金花;
單剩那噴水池
不怕驚破別家的酣夢,
依然活潑潑地高呼狂笑,獨自玩耍。
飯後散步的人們,
好像剛吃飽了蜜的蜂兒一窠,
三三五五的都往;
馬路上頭,板橋欄畔飛著。
嗡——嗡——嗡——聽聽唱的什麼?
是花色的美醜?
是蜜味的厚薄?
是女王的專製?
是東風的殘虐?
啊!神秘的黃昏啊!問你這首玄妙的歌兒,
這輩囂喧的眾生
誰個唱的是你的真義?
五月二十二日
集外詩
笑
朝日裏的秋忍不住笑了——
笑出金子來了——
黃金笑在槐樹上,
赤金笑在橡樹上,
白金笑在白皮樹上。
碩健的楊樹,
裹著件拚金的綠衫,
一隻手叉著腰,
守在池邊微笑:
矮小的丁香,
躲在牆腳下微笑。
白楊笑完了,
隻孤零零地
豎在石青色的天空裏發呆。
成年了的栗葉,
向西風抱怨了一夜,
終於得了自由,
紅著臉兒,
笑嘻嘻地脫離了故枝。
(本詩原載於1923年2月19日《清華周刊·文藝增刊》第4期。)
七子之歌
邶有七子之母不安其室,七子自怨自艾,冀以回其母心,詩人作《凱風》以湣之。吾國自尼布楚條約迄旅大之租讓,先後喪失之土地,失養於祖國,受虐於異類,臆其悲哀之情,蓋有甚於《凱風》之七子,因擇其與中華關係最親切者七地,為作歌各一章,以抒其孤苦亡告,眷懷祖國之哀忱,亦以勵國人之奮興雲爾。國疆崩喪,積日既久,國人視之漠然。不見夫法蘭西之AlsaceLorraine阿爾薩斯——洛林,法國北部地名。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誠能如斯,中華“七子”之歸來,其在旦夕乎?
澳門
你可知“媽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離開你的繈褓太久了,母親!
但是他們擄去的是我的肉體,
你依然保管著我內心的靈魂。
三百年來夢寐不忘的生母啊!
請叫兒的乳名,叫我一聲“澳門”!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香港
我好比鳳閣階前守夜的黃豹,
母親呀,我身分雖微,地位險要。
如今獰惡的海獅撲在我身上,
啖著我的骨肉唆著我的脂膏。
母親呀,我哭泣號咷,呼你不應。
母親呀,忙讓我躲入你的懷抱!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台灣
我們是東海捧出的珍珠一串,
琉球是我的群弟,我便是台灣。
我胸中還氳氤著鄭氏的英魂,
精忠的赤血點染了我的家傳。
母親,酷炎的夏日要曬死我了;
賜我個號令,我還能背城一戰。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威海衛
再讓我看守著中華最古的海,
這邊岸上原有聖人的丘陵在。
母親,莫忘了我是防海的健將,
我有一座劉公島作我的盾牌。
快救我回來呀,時期已經到了!
我背後葬的盡是聖人的遺骸。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1925年,餘上沉、聞一多、梁實秋等留美學生。
廣州灣
東海和洲是我的一雙管鑰,
我是神州後門上的一把鐵鎖。
你為什麼把我借給一個盜賊?
母親,你千萬不該拋棄了我!
母親呀!讓我快回到你膝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