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緊緊地擁抱著你的腳踝。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九龍
我的胞兄香港在訴他的苦痛,
母親呀,可記得你的幼女九龍?
自從我下嫁給那鎮海的魔王,
我何曾有一天不在淚濤洶湧!
母親,我天天數著歸寧的吉日,
我隻怕希望要變作一場空夢!
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旅順大連
我們是旅順,大連,孿生的兄弟。
我們的命運——強鄰腳下的爛泥,
母親呀,我們的昨日不堪回首,
我們的今日更值得痛哭流涕,
母親,歸期到了,快領我們回來。
你不知道兒們如何的想念你!
母親!我們要回來,母親!
(《七子之歌》是聞一多先生1925年3月在美國留學期間創作的一首組詩,共有七首。最初發表於1925年7月4日《現代評論》第2卷第30期。)
我是中國人
我是中國人,我是支那人,
我是黃帝的神明血胤,
我是地球上最高處來的,
帕米爾便是我的原籍。
我的種族是一條大河,
我們流下了昆侖山坡,
我們流過了亞洲大陸,
我們流出了優美的風俗。
偉大的民族!偉大的民族!
五嶽一般的莊嚴正肅,
廣漠的太平洋的度量,
春雲的柔和,秋風的豪放!
我們的曆史可以歌唱,
他是堯時老人敲著木壤,
敲出來的太平的音樂——
我們的曆史是一節民歌。
我們的曆史是一隻金罍,
盛著帝王祀天底芳禮——
我們敬天我們順天,
我們是樂天安命的神仙。
我們的曆史是一掬清淚,
孔子哀悼死麒麟的淚;
我們的曆史是一陣狂笑,
莊周,淳於髡,東方朔的笑。
我是中國人,我是支那人,
我的心裏有堯舜的心,
我的血是荊軻聶政的血,
我是神農、黃帝的遺孽。
我的智慧來得真離奇,
他是河馬獻來的饋禮;
我這歌聲中的節奏,
原是九苞鳳凰的傳授。
我心頭充滿戈壁的沉默,
臉上有黃河波濤的顏色,
泰山的石霤滴成我的忍耐,
崢嶸的劍閣撐出我的胸懷。
我沒有睡著!我沒有睡著!
我心中的靈火還在燃燒;
我的火焰他越燒越燃,
我為我的祖國燒得發顫。
我的記憶還是一根麻繩,
繩上束滿了無數的結梗;
一個結子是一樁史事——
我便是五千年的曆史。
我是過去五千年的曆史,
我是將來五千年的曆史。
我要修葺這曆史的舞台,
預備排演曆史的將來。
我們將來的曆史是一首歌,
還歌著海晏河清的音樂;
我們將來的曆史是一杯酒,
又在金罍裏給皇天獻壽。
我們將來的曆史是一滴淚,
我的淚洗盡人類的悲哀;
我們將來的曆史是一聲笑,
我的笑驅盡宇宙的煩惱。
我們是一條河,一條天河,
一派渾渾噩噩的光被——
我們是四萬萬不滅的明星,
我們的位置永遠注定。
偉大的民族!偉大的民族!
我是東方文化的鼻祖,
我的生命是世界的生命,
我是中國人,我是支那人!
(本詩原載於1925年7月15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又載於《現代評論》1925年7月25日第2卷第33期,有改動。)
回來了
這真是說不出的悲喜交集——
滾滾的江濤向我迎來,
然後這裏是青山,那裏是綠水……
我又投入了祖國的慈懷!
你莫告訴我這裏是遍體瘡痍,
你沒聽見麥浪翻得沙沙響?
這才是我的家鄉我的祖國:
打盹的雀兒釘在牛背上。
祖國呀!今天我分外愛你……
風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湧,
讓我鎮定一會兒,鎮定一會兒;
我的心兒他如此在怔忡!
你看江水儼然金一般的黃,
千檣的倒影蠕動在微瀾裏。
這是我的祖國,這是我的家鄉,
別的且都不必提起。
今天風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湧。
我是剛才剛才回到家。
祖國呀,今天我們要分外親熱;
請你有淚兒今天莫灑。
這真是說不出的悲喜交集;
我又投入了祖國的慈懷。
你看船邊飛著簸穀似的浪花,
天上飄來仙鶴般的雲彩。
(本詩原載於1925年8月13日《晨報副刊》第1219號。)
叫賣歌
朦朧的曲巷群鴉喚不醒,
東方的天上隻是一塊黃來一塊青。
這是誰催少婦上梳妝?——
“白蘭花!白蘭花!”
聲聲落入玻璃窗。
桐蔭攤在八尺的高牆底,
“知了”停了,一陣飯香飄到書房裏。
忽把孩兒的午夢驚破了——
“薄荷糖!薄荷糖!”
小鑼兒在牆角敲。
市聲像沸水在銅壺裏響,
半壁金絲是竹簾篩進的淡斜陽。
這是誰遮斷先生的讀書聲?——
“老蓮蓬!老蓮蓬!”
滿擔清香挑進門。
黃昏要擁注金城去安歇,
紛飛的蝙蝠仿佛是風摧落葉。
這時誰將神秘載滿老人心?——
你聽啦!你聽啦!
算命瞎子拉胡琴。
(本詩原載於1925年9月19日《晨報副刊》第48期。)
納履歌
橋下的菖蒲拜折了腰,
半日沒有雞兒叫。
秋天的河流分外的細——
一線銀絲在沙上洗。
少年的張良是無事忙,
狂奔不向著前途望;
忽然聽見了咳嗽一聲,
想是隻白鷺吃了一驚。
抬頭瞧見一個老人樣,
板橋底邊曬太陽,
脫下了破鞋往板橋下摔,
喊一聲:“小子拾起來!”
張良的心頭上火星飛,
身邊恨沒有大鐵椎,
祖龍在我手下逃生命,
老頭兒你是什麼人?
老頭兒對著他微微笑,
笑得他心寒怒火消……
本來古禮尊尚白頭發,
我張良應分服侍他。
河底拾起了老人的鞋,
老人講:“替我穿起來!”
老人的尊嚴比皇帝大,
誰敢不聽老人的話?
張良雙膝跪落心跪落,
捧鞋送上老人的腳——
隻覺老人偉大自身小,
仿佛是鯤鵬比鷦鷯。
“孺子可教!孺子你記著:
再過了五天來會我。”
瞥眼之間不見老人身,
老人不是尋常人!
秋天的河流分外的細——
一線銀絲在沙上洗。
橋下的菖蒲拜折了腰,
半日沒有雞兒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