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美術知識還有一個大缺點,就是藐視圖案畫。裝飾美術裏邊最要緊的一大部分就是圖案畫。我方才講過了,中國美術最宜於裝飾。中國圖案畫實在是特別的富於美觀。但是圖案畫的一個名詞,在中國畫史上是沒有的。我們所有的這種美術,全是尋常技師自出的心裁,沒有經過學理的研究。我們尋常隻知道六朝三大家同吳裝的人物,南北兩宗的山水,沒骨體勾勒體的花鳥,同蘇趙諸家的墨戲,就是中國的美術。哪裏知道中國最有價值的美術家,還有曆代造陶、瓷器、商嵌、七寶燒、景泰藍的那些技師?更有誰知道什麼製雜花夾纈的柳婕妤妹,製蜀錦的竇師綸,製神絲繡被的繡工上海顧氏,同漆工張成、楊茂?我們中國人既然有天賦的美術技能,再加上學理的研究,將來工藝的前途,誰能料定?可惜我們自暴自棄,隻知道一味的學洋人,學又學不到家,弄得烏七八糟,豈不是笑話嗎?日本人學西洋人,總算比我們學西洋人學得高明。但是他們現在也明白了他們自己的美術的價值,竭力提倡保存他們的國粹。我們中國的美術,比日本是怎麼樣?再不學乖,真是傻了。(未完)
(本篇原載於1919年11月《清華學報》第5卷第1期,署名“聞多”。)
黃紙條告
萬頭攢動,接踵摩肩,擠在禮堂的赭色門前,好像廟會時候護國寺的香客們朝見佛爺似的;他們的馨香頂祝的熱誠,即表現於那波濤澎湃的聲潮裏。“好極了!陡起來了!這個星期有好片子看了!”過路的人碰著這一團“觸手可炙”的熱氣,他們的神經也被溶化了,他們的身體不覺流入這人群裏,越流越多,赭色門前的大道竟遭人濤泛濫,斷絕交通了,於是站崗的聽差未免小起恐慌。
什麼神通廣大的魔力竟能絆住許多視線,搗爛許多神經?
一張方不滿尺的鵝黃紙上,斜撐著幾條黃子久皴石法的赤痕。這算是什麼東西的圖形?是鍛鐵的錘子?那裏?你瞧那鮮血淋漓;便知道是一把殺人的斧子。都錯了,不是什麼希奇的玩意兒,是你我都有的那隻手——你我當工匠最寶貴的工具。
慢著,你我的手是這樣的嗎?你瞧那裏大書特書著三個日本式的隸體字“毒手盜”。“毒”,你我的手肯受這個頭銜嗎?你我的手肯替“盜”當經理嗎?不!他是你我當工匠最寶貴的工具。
但是我們的手拒絕罪惡,我們的眼卻歡迎他,眼把罪惡的圖形進貢到腦宮裏去,又使天心大悅,立刻喉、舌、唇收到聖旨、奏了這闋頌歌:“好極了!好片子呀!……”
好片子?怎樣好法?《黑衣盜》、《毒手盜》,好盜,可敬可愛的盜,“飛彈走肉”,殺人如同打鳥!
好片子,多謝你輸入無量的新財寶到我們智囊裏來了。若不是你的鴻賜,這些財寶,我們除非鑽進地獄,哪能找得這樣齊備?我們整星期囚在這“水木清華”的,但是平淡的世界裏,多虧你常常餉以“五花十色,光怪陸離”的地獄的風光,我們的眼福不小。
不過我很懷疑假若你熟悉天堂的路,要領我們去那裏遊覽,我們會不會一樣的興高采烈?
有人說不會。淫暴是我們獸族的鼻祖。遺風餘韻,我們置身於古物陳列所裏,誰不顧盼低徊,為之神往?所以喜入地獄是人情。但天堂是個新地方,我們沒有去慣。
我說卻不盡然。我引卜郎林(Browning)一句詩來申釋我的意思。
Ah,but a mans reach should exceed his grasp,Or whats aheaven for?
(本篇原載於1920年11月12日《清華周刊》第198期,署名“一多”。)
電影是不是藝術?
電影是不是藝術?為什麼要發這個疑問?因為電影是現在最通行、最有勢力的娛樂品,但是正當的、適合的娛樂品必出於藝術;電影若是藝術,便沒有問題,若不是,老實講,便當請它讓賢引退,將娛樂的職權交給藝術執行。
許多人以為娛樂便是娛樂,可樂的東西,我們便可取以自娛,何必“吹毛求疵”,自尋韁鎖呢?快樂生於自由;假若處處都是約束,“投鼠忌器”,那還有什麼快樂呢?這種哲學隻有一個毛病,就是盡照這樣講來,那“章台走馬,陌巷尋花”也可以饜我們的獸欲,給我們一點最普通可是最下等的快樂呢。
我不反對求快樂,其實我深信生活的唯一目的隻是快樂。但求快樂的方法不同,禽獸的快樂同人的快樂不一樣,野蠻人或原始人的快樂同開化人的快樂不一樣。在一個人身上,口鼻的快樂不如耳目的快樂,耳目的快樂又不如心靈的快樂。藝術的快樂雖以耳目為作用,但是心靈的快樂,是最高的快樂,人類獨有的快樂。(參看本期光旦潘光旦(1899—1967),江蘇寶山(今屬上海市)人。原名光亶,又名保同,號仲昂,筆名光旦。社會學家、優生學家、民族學家。著有《優生學》《人文生物學論叢》《中國之家庭問題》等,另有譯著《性心理學》等。他是清華百年曆史上四大哲人之一。另外三位是葉企孫、陳寅恪、梅貽琦。君的《清華電影和今後的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