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文藝評論卷(5)(1 / 3)

但是前麵講到舊詞曲的音節,並不“全”是詞曲自身的音節。然則有一部分是詞曲自身的音節嗎?是的,有一小部分。舊詞曲所用的是“死文字”。(卻也不全是的,詞曲文字已漸趨語體了。)如今這種“死文字”中有些語助辭應該屏棄不用,有些文法也該屏棄不用。這兩部分刪去,於我們文字的聲律(prosody)上當然有些影響;但這種影響並不能及於詞曲音節的全部。所以我們不好說因為其中有些語助辭同文法不當存在,詞曲的音節便當完全推翻。總括一句,詞曲的音節,在新詩的國境裏並不全體是違禁物,不過要經過一番查驗揀擇罷了。

現在隻要看在《冬夜》裏這種查驗揀擇的手段做到家了沒有。朱序裏說道:“後來便就他們的腔調去短取長,重以己意熔鑄一番,便成了他自己的獨特的音律。”我倒有些懷疑這句話呢!像這樣的句子——

“看雲生遠山,

聽雨來遠天。”——《孤山聽雨》

“既然孤冷,因甚風顛?

仰頭相問,你不會言!”——《僅有的伴侶》

“皴麵開紋,活活水流不住。”——《春水船》

徑直是生吞活剝了,那裏見出得“熔鑄”的功夫來呢?《憶遊雜詩》幾乎都是小令詞。現在信手摘幾段來做例——

“白象鼻,青獅頭,

上垂嫋嫋青絲蘿;

大魚潭底遊。”

“到夕陽樓上;

慢步上平岡,山頭滿夕陽。”

“野花染出紫春羅,

城郭江河都在畫圖;

霎眼千山雲白了,

如何?如何?”

“瓜州一綠如裙帶,

山色蒼蒼江色黃,

為什麼金山躲了水中央。”

這些不過是幾個極端的例子,還有那似熔半焙,半生不熟的篇作,不勝枚舉了。《歸路》《僅有的伴侶》可以作他們的代表。至於《冬夜》的音節好的一方麵,朱序裏論“精煉的詞句和音律”一節內,已講得很夠了。除要我訂正而已經在上麵訂正了的一點以外,我還要標出《淒然》一首,為全集最佳的音節的舉隅。不滑,不澀,恰到好處,兼有自然與藝術之美的音節,再沒有能超過這一首的了。

上麵所講的這一大堆話,才籠統的說明了一件事——《冬夜》與詞曲的音節之關係。在詞曲的音節之背地到底有些什麼東西襯住他,或是詞曲的音節到底有些什麼條件同限度,或是他同詩中別種元素有些什麼相互的因果的關係同影響。——這些都是我要在下麵詳細地討論的。

像《冬夜》裏詞曲音節的成分這樣多,是他的優點,也便是他的劣點。優點是他音節上的贏獲,劣點是他意境上的虧損。因為太拘泥於詞曲的音節,便不得不承認詞曲的音節之兩大條件:中國式的詞調及中國式的意象。

中國的詞調和意象是怎樣的粗率簡單,或是怎樣的不敷新文學的用,傅斯年君的《怎樣作白話文》裏已講得很透徹了(《新潮》一卷二號)。我們知道那些,便容易了解《冬夜》該吃了多大一個虧。如今我們先論詞調。傅君所說“橫裏伸張”,真當移作《冬夜》裏一般作品的寫照。讓我從《僅有的伴侶》裏抽一節出來作證——

“可東可西,飛的蹤跡;

沒曉沒晚,滾的間歇;

無遠無近,推的了結;

呆瞧人家忙忙碌碌。

隻瞧忙碌!

不曉‘什麼?為什麼?’

飛——飛他的;

滾——滾他的;

推——推他們的。

有從來,有處去,

來去有個所以。

盡飛,盡滾,盡推;

自有飛不去,滾不到,推不動的時候。

夥伴散了——分頭,

他們悠悠,

我何啾啾,

況——蹤跡,間歇,了結,

是他們,是我的,

怎生分別。”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山東聊城人,祖籍江西永豐。曆史學家、學術領導人、“五四”運動學生領袖之一、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的創辦者。

我不知道十九行裏到底講了些什麼話。隻聽見“推推”“滾滾”,囉嗦了半天,故求曲折,其實還是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但是不把他同好的例來比照,還不容易覺得他的淺薄。

我們再看下麵郭沫若君的兩行字裏包括了多少意思——

“雲衣燦爛的夕陽,

照過街坊上的屋頂來笑向著我。”(《無煙煤》)

我們還要記著《冬夜》裏不隻《僅有的伴侶》一首有這種鬆淺平泛的風格,且是全集有十之六七是這樣的。我們試想想看:讀起來那是怎樣的令人生厭啊!固然我們得承認,這種風格有時用的得當,可以變得極綿密極委婉,如本集中《無名的哀詩》便是,但是到“言之無物”時,便成魔道了。

以上是講他的章的構造;次論句的構造。《冬夜》裏句法的簡單,隻看他們的長度就可證明了。一個主詞,一個謂詞,結連上幾個“用言”——或竟一個也沒有——湊起多不過十幾個字。少才兩個字的也有。例如,《起來》《別後的初夜》《最後的洪爐》《客》《夜月》,等等,不計其數。像《女神》這種曲折精密層出不窮的歐化的句法,那裏是《冬夜》夢想得到的啊!——

“啊!我與其學做個淚珠的鮫人

返向那沉黑的海底流淚偷生,

寧在這縹緲的銀輝之中,

就好像那個墮落了的星辰,

曳著帶幻滅的美光,

向著‘無窮’長殞!”(《密桑索羅普之夜歌》)

傅斯年君講中國詞調的粗率是“中國人思想簡單的表現。”我可不知道是先有簡單的思想然後表現成《冬夜》這樣的粗率的詞調呢?還是因為太執著於詞曲的音節——一種限於粗率的詞凋的音節——就是有了繁密的思想,也無從表現得圓滿。我想末一種揣度是對些。或說兩說都不對。根據作者的“詩的進化的還原論”的原則,這種限於粗率的詞調的詞曲的音節,或如朱自清所雲“易為我們領解,采用,”所以就更近於平民的精神;因為這樣,作者或許就寧肯犧牲其繁密的思想而不予以自由的表現,以玉成其作品的平民的風格罷。隻是得了平民的精神,而失了詩的藝術,恐怕有些得不償失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