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文藝評論卷(5)(2 / 3)

現今詩人,除了極少數的——郭沫若君同幾位“豹隱”的詩人梁實秋君等——以外,都有一種極沈痼的通病,那就是弱於或竟完全缺乏幻想力,因此他們詩中很少濃麗繁密而且具體的意象。關於幻想的本身,在後麵我還要另論。這裏我隻將他影響或受影響於詞曲的音節者講一講。音節繁促則詞句必短簡,詞句短簡則無以載濃麗繁密而且具體的意象。——這便是在詞曲的音節之勢力範圍裏,意象之所以不能發展的根由。詞句短簡,便不能不隻將一個意思的模樣略略的勾勒一下,至於那些枝枝葉葉的裝飾同雕鏤,都得犧牲了。因為這樣,《冬夜》所呈於我們的心眼之前的些圖畫不是些——

“疏疏的星,

疏疏的樹林,

疏林外,疏疏的燈。”(二四二頁)

同——

“幾筆淡淡的老樹影,”(二四二頁)

便是些——

“在迷迷蒙蒙裏。

離開,依依接著,

才來翩翩忽去。”(四三頁)

同——

“亂絲一球為蓬蓬鬆鬆著”(一○二頁)的東西。

換言之,他所遺的印象是沒有廓線的,或隻有廓線的,假使《冬夜》有香有色,他的

“香隻悠悠著,

色隻渺渺著。”(七四頁)

我們試拿一本詞或曲來看看,我們所得的印象,大體也同這差不多,不過那些古人的藝術比我們高些,就繪出那——

“一春夢雨常飄瓦,

盡日靈風不滿旗。”

的仙境,

“一個綺麗的蓬萊的世界,

被一層銀色的夢輕輕鎖著在,”

但是我總覺得作者若能擺脫詞曲的記憶,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遊,然後大著膽引噪高歌,他一定能拈得更加開擴的藝術。

西詩中有一種長的複雜的Homeric simile。在中國舊詩裏找不出的;在詞曲裏,因為他們的篇幅同音節的關係,更難夢見。這種寫法是大模範的敘事詩(epic)中用以減煞敘事的單調之感效的伎倆。中國舊文學裏找不出這種例子,也正是中國沒有真正的敘事詩的結果。假若新詩的責任中含有取人的長以補己的短之一義,這種地方不應該不特加注意。

我們若再將《冬夜》的音節分析下去,還可發現些更為《冬夜》之累的更抽象更瑣碎的特質,他們依然是跟著詞曲的音節一塊走的些質素。

破碎是他的一個明顯的特質,零零碎碎,雜雜拉拉,像裂了縫的破衣裳,又像脫了榫的爛器具,——看啊!——

“一所村莊我們遠遠望到了。

‘我很認得!

那小河,那些店鋪,

我實在認得!’

‘什麼名兒呢?’

‘我知道呢!’

‘既叫不出如何認得?’

‘也不妨認得,

認得了卻依然叫不出。’

‘你不怕人家笑話你?’

‘笑什麼!要笑便笑你!’

走著,笑著。

我們已到了!”(七五頁)

再看——

“仔細的瞅去,再想去,

可瞅夠了?可想夠了?

可來了嗎?……什麼?

想想!……又什麼?”(—四八頁)

《冬夜》裏多半的作品,不獨意思散漫,造句破碎,而且標點也用的過度的多;所以結果便越加現著象——

“零零落落的各三兩堆,

……

碎瓦片,小石頭,

都精赤的露著。”(一二六頁)

標點當然是新文學的一個新工具——很寶貴的工具。但是小孩子從來沒使過刀子,忽然給了他一把,裁紙也是它,削水果也是它,雕桌麵也是它,砍了指頭也是它。可憐沒有一種工具不被濫用的,更沒有一種銳利的工具不被濫用以致招禍的!《冬夜》裏用標點用得好的作品固有,但是這幾處竟是小孩子拿著刀子砍指頭了——

“一切啊,……

牲口,車子,——走。”(一四七頁)

“一陣麻雀子(?)驚起了。”(一○七頁)

“你!你!!……”(一八一頁)

“‘我忍不得了,

實在眷戀那人世的花。’

……

‘然則——你去吧!’”(一九五頁)

我總覺得一個作者若常靠標點去表示他的情感或概念,他定缺少一點力量——“筆力”。當然在上麵最末的兩個例裏,作者用雙驚歎號(!!)同刪節號(……)所要表現的意義是比尋常的有些不同。在別的地方,哭就說哭,笑就說笑,痛苦激昂就說痛苦激昂;但在這裏的,似乎是一種逸於感覺的疆域之外的——

“Thoughte hardly to be packed

Into a narrow act

Fancies that broke throlanguage and escaped”

在一個藝術幼稚的作家,遇著這種境地,當然迫於不得已就玩一點滑頭用幾個符號去混過他,但是一個

“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獨扛。”

的健將,偏認這些險隘的關頭為擺弄他的神技最快意的地方。因為藝術,誠如白爾(Clive Bell)所雲,是“一個觀念的整體的實現,一個問題的全部的解決。”藝術家喜給自己難題作,如同數學家解決數學的問題,都是同自己為難以取樂。這種嗜好起源於他幼時的一種自虐本能(masochistic instinct,見莫德爾‘Mordell’的《文學中愛的動機》)。在詩的藝術,我們所用以解決這個問題的工具是文字,好像在繪畫中是油彩和帆布,在音樂是某一種樂器一般。當然,在藝術的本體同他的現象——藝術品的中間,還有很深的永難填滿的一個坑穀,換言之,任何一種藝術的工具,最多不過能表現藝術家當時的美感三昧(aesthetic Ecstasy)之一半。這樣看來,工具實是有礙於全體的藝術之物;正同肉體有礙於靈魂,因為靈魂是絕對地依賴著肉體,以為表現其自身的唯一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