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文藝評論卷(5)(3 / 3)

“無端的被著這囚籠,

悶損了心頭的快樂,——

哇的一聲要吐出來了,

終於脫不了皮肉的枷鎖!”

但是藝術的工具又同肉體一樣,是個必須的禍孽;所以話又說回來了,若是沒有他,藝術還無處寄托呢!

“Spite of this flesh today

I strove,made head,gained ground upon the whole”

文字之於詩也正是這樣,詩人應該感謝文字,因為文字作了他的“用力的焦點”,他的職務(也是他的權利)是依然用白爾的話“征服一種工具的困難”,——這種工具就是文字。所以真正的詩家,正如韓信囊沙背水,鄧艾縋兵入蜀,偏要從險處見奇。下麵是克慈(Keats)的一段神奇的戰績——

“Obstinate,Silence came heavily again,

Feeling about for its old couch of space,

And airy cradle”

在這個場合,給《冬夜》的作者恐怕又是一行“……”就完了。臨陣脫逃的怯懦者喲!

再一特質是囉嗦。本是一個很簡單的意思,要反複地盡“耍”半天;故作風態,反得拙笨,強求深蘊,實露淺俗。——這都由於“言之無物”,所以成為貌實神虛。《哭聲》的第二節正是這樣;但因篇幅太長,不便征引。現在引幾個短的——

“不信他,還信什麼?

信了他,我還浮遊著;

信他又為什麼?”(二八頁)

“這關著些什麼?

且正遠著呢!

是的,原不關些什麼!”(五九頁)

“……

錯是錯了,

不解隻是不解了!

不解所以錯了,

不解就是錯了,

這或然是啊。

我錯了!

我將終於不解了!”(二二三頁)

還有一首《願你》同《嚐試集》裏的《應該》是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不過徒弟比師父還要變本加厲罷了。——

“原你不再愛我,

願你學著自愛罷。

自愛方是愛我了,

自愛更勝於愛我了!

我願去躲著你

碎了我的心,

但卻不願意你心為我碎嗬!

好不寬恕的我,

你能寬恕我嗎?

我可以請求你的寬恕嗎?

你心裏如有我,

你心裏如有我心裏的你;

不應把我怎樣待你的心待我,

應把我願意你怎樣待我的心去待我。”

作者或許以這堆“俏皮話”很能表現情人的衷曲;其實是同東施效顰一樣,扭腰癟嘴地故作媚嫵,隻是令人作嘔罷了!新詩的先鋒者啊!“始作傭者,其無後乎!”

又一個特質是重複。這也可說是從囉嗦旁出的一種毛病,他在《冬夜》裏是再普遍沒有了。篇幅隻許我稍舉一兩個例——

“雖怪可思的,也怪可愛的;

但在那裏呢?

但在那裏呢?”(二二七頁)

“這算什麼,成個什麼呢!

唉!已前的,已前的幻夢,

都該拋棄,都該拋棄。”(一七頁)

這是句的重複,還有字的重複,更多極了。什麼“來來往往”,“迷迷蒙蒙”,“慢慢慢慢的”,“遠遠遠遠地”,——這類的字樣散滿全集。還有這樣一類的句子,——

“看絲絲縷縷層層疊疊浪紋如織,”(三頁)

“推推擠擠往往行行,越去越遠。”(二三頁)

“嘮嘮叨叨,顛顛倒倒的咕嚕著。”(一七八頁)

“隨隨便便歪歪斜斜積著,鋪著,豈不更好!”(一五八頁)

疊句疊字法,一經濫用到這樣,他的結果是單調。

關於《冬夜》的音節,我已經講得很多了,太多了。詩的真精神其實不在音節上。音節究屬外在的質素,外在的質素是具質成形的,所以有分析,比量的餘地,偏是可以分析比量的東西,是最不值得分析比量的,幻想,情感——詩的其餘的兩個更重要的素質——最有分析比量的價值的兩部分,例不容分析比量了;因為他們是不可思議,同佛法一般的。最多我們隻可定奪他的成分的有無,再多許可揣測他的度量的多少;其餘的便很難像前麵論音節論的那樣詳殫了。但是可惜得很,正因為他們這樣的玄秘性,他們遂被一般徒具肉眼——或竟是瞎眼的詩人——詩的罪人——所忽視,他們償了玄秘性的代價。不幸的詩神啊!他們爭道替你解放,“把從前一切束縛‘你的’自由的枷鎖鐐銬……打破”;誰知在打破枷鎖鐐銬時,他們竟連你的靈魂也一齊打破了呢!不論有意無意,他們總是罪大惡極啊!

在這裏我們沒有工夫討論情感同幻想為什麼那樣重要。天經地義的道理的本身光明正大有什麼可笑的呢?不過正因為他們是天經地義,人人應該已經習知,誰若還來講他,足見他缺乏常識,所以可笑了。我們現在要研究的是《冬夜》裏這兩種成分到底有多少。先講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