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文藝評論卷(6)(1 / 3)

幻象在中國文學裏素來似乎很薄弱。新文學——新詩裏尤其缺乏這種質素,所以讀起來總是淡而寡味,而且有時野俗得不堪。《草兒》《冬夜》兩詩集同有此病;今來查驗《冬夜》。先從小的地方起,我們來看《冬夜》的用字何如。前麵我已指出疊字法的例子很多;在那裏從音節的一方麵看來,濫用疊字便是重複,其結果便是單調的感效。在這裏從幻想一方麵看來,濫用疊字的罪過更大,——就是幻想自身的虧缺。魏萊(Arthur Wa1ey)講中國文裏形容詞沒有西文裏用得精密;如形容天則曰“青天”,“藍天”,“雲天”,但從沒有稱為“凱旋”(triump hant)或“鞭於恐怖”(terror scourged)者,這種批評,《冬夜》也難脫逃。他那所用的字眼——形容詞,狀詞——差不多還是舊文庫裏的那一套老存蓄。在這堆舊字眼裏,疊字法究居大半;如“高山正蒼蒼,大野正茫茫”;“新鬼們呦呦的叫,故鬼們啾啾的哭”;“風來草拜聲蕭蕭”;“華表巍巍沒字碑”,等等,不計其數。這種空空疏疏模模糊糊的描寫法使讀者絲毫得不著一點具體的印象,當然是弱於幻想力的結果。斯賓塞同拉拔克(Lubbock)兩人都講重複的原則——即節奏——幫助造成了很“原始的”字。拉拔克並發現原始民族的文字中每一千字有三十八至一百七十字是疊音字,但歐洲的文字中每千字隻有兩字是的。這個統計正好證明歐洲文字的進化,不複依賴重疊抽象的聲音去表示他們的意象,但他們的幻想之力能使他們以具體的意象自綴成字。中國文字裏疊音字也極多,這正是他的缺點。新詩應該急起擔負改良的責任。

《冬夜》裏用字既已如上述之空疏庸俗,大體上也可想而知了。全集除極少數外,稍微有些淡薄的幻想的點綴,其餘的恰好用作者自己的話表明——

“這間看看空著,

那間看看還是空著,

……

怎樣的空虛無聊!”(一○八頁)

最有趣的一個例是《送緝齋》的第三四行——

“行客們磨蟻般打旋,

等候著什麼似的。”(五○頁)

用打旋的磨蟻比月台上等車的熙熙攘攘的行客們,真是再妙沒有了。但是底下連著一句“等候著什麼似的,”那“什麼”到底是什麼呢,就想不出了。兩截互相比照可以量出作者的“筆力”之所能到同所不能到之處了。

《冬夜》裏見“筆力”——富於幻想的作品也有些。寫景的如《春水船》裏胡適教授所賞的一段,不必再引了。《紹興西郭門頭的半夜》的頭幾行徑直是一截活動影片了——

“烏篷推起,我踞在船頭上。

三裏——五裏—一

如畫的女牆傍在眼前;

臃腫的山,那瘦怯的塔

也悄悄的各自移動。”(四六頁)

同首末節裏描寫鐵爐的一段也就惟妙惟肖了,——

“風爐抽動,蓬蓬地湧起一股火柱,

上下眩耀著四圍。

醬赭的皮肉,藍紫的筋和脈,

都在血黃色的芒角下赤裸裸地。

流鐵紅滿了勺子,猛然間瀉出;

銀電的一溜,花筒也似的噴濺。

眩人的光呀!勞人的工呀!”(四八頁)

還有《在路上的恐怖》中的這一段,也寫得曆曆加畫。——

“一盞黃蠟般的油燈,

射那灰塵撲落的方方格子。

她燈前做著活計,

紅皴皴的臉映著側麵來的火光,

手很應節的來往。”(六三頁)

有一處用筆較為輕淡,而其成效則可與《草兒》中寫景最佳處抗衡。——

“落日戀著樹梢,

羊縛在樹邊低著頭頸吃草,

墩旁的人家趕那晚晴晾衣。”(一○九頁)

其餘的意象很好頗有征引的價值者,便是下麵這些了。——

“……

也暫時溫暖起‘兒時’的滋味,

依稀酒樣的釅,睡樣的甜。”(一一一頁)

“或者傻小孩子的手,

把和生命一起來的鐵鏈,

像粉條扯得寸斷了,

抹一抹尊者的金臉。”(一一六頁)

“鋤頭親遍地母嘴,

刀頭喝飽人間血!”(一九八頁)

“……煨灶貓般的蜷著,

聽風雨的眠兒歌,

催他迷迷胡胡向著一處。”(六二頁)

上列的四個例在《冬夜》裏都算特出的佳句;但是比起冰心女士的——

“聽聲聲算命的鑼兒。

敲破世人的命運。”

或郭沫若君的——

“彎彎的海岸,好像Cupid的弓弩呀!

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

便又差遠了。這兩位詩人的話,不獨意象奇警,而且思想雋遠,耐人咀嚼。《冬夜》還有些寫景寫物的地方,能加以主觀的渲染,所以顯得生動得很。此即華茨活所謂“滲透物象的生命裏去了,”——

“岸旁的叢草沒消盡他的綠意,

明知道是一年最晚的容光了,

垂垂的快蘸著小河的臉。

樹迎著風,草迎著風

他倆實在都老了,

盡是皮賴著。

不然——

晚秋也太憔悴啊!”(七二頁)

但這裏的意思和《風的話》裏頗有些雷同,——

“白雲粘在天上,

一片一團的嵌著堆著。

小河對他,

也板起灰色臉皮不聲不響。

枝兒枯了,葉兒黃了

但他倆忘不了一年來的情意,

願廝守老醜的光陰,

安安穩穩的挨在一起。”(二二頁)

集中有最好的意象的句子,現在我差不多都舉了。可惜這些在全集中隻算是一個很微很微的分數。

恐怕《冬夜》所以缺少很有幻象的作品,是因為作者對於詩——藝術的根本觀念的錯誤。作者的《詩的進化的還原論》內包括兩個最緊要之點,民眾化的藝術與為善的藝術。這篇文已經梁實秋君駁過了,我不必贅述,且限於篇幅也不能贅述。我現在隻要將俞君的作品的缺憾指出來,並且證明這些缺憾確是作者的謬誤的主張的必然的結果。《冬夜》自序裏講道:“我隻願隨隨便便的,活活潑潑的,借當代的言語,去表現出自我,在人類中間的我,為愛而活著的我。至於表現的……是詩不是詩,這都和我的本意無關,我以為如要顧念到這些問題,就可根本上無意作詩,且亦無所謂詩了。”俞君把作詩看作這樣容易,這樣隨便,難怪他作不出好詩來。鳩伯(Joubert)講:“沒有一個不能馳魂褫魄的東西能成為詩的,在一方麵講,Lyre是樣有翅膀的樂器。”麥克孫姆(Hiram Maxim)講:“作詩永遠是一個創造莊嚴的動作。”詩本來是個抬高的東西,俞君反拚命地把他往下拉,拉到打鐵的抬轎的一般程度。我並不看輕打鐵抬轎的人格,但我確乎相信他們不是作好詩懂好詩的人。不獨他們,便是科學家哲學家也同他們一樣。詩是詩人作的,猶之乎鐵是打鐵的打的,轎是抬轎的抬的。惟其俞君要用打鐵抬轎的身分眼光,依他們的程度去作詩,所以就鬧出這一類的把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