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的講來,隻有男女間戀愛的情感是最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冬夜》裏關於這種情感的作品也有,如《別後的初夜》《願你》即是。《願你》前麵已講過了,現在研究研究《別後的初夜》——
“我迷離在夢兒間,
你長伴我在夢兒邊。
雖初冬的夜長,
太快了,來朝的天亮!
他將消失我清霄的戀鄉。
天匆匆的亮了,
你匆匆的遠了,
方才真遠了!
盼你來罷!
盼夜來罷!”(二一三頁)
將上麵這一段試比梁實秋君的《夢》後,何如?
“‘吾愛啊!
你怎又推薦那孤另的枕兒,
伴著我眠,偎著我的臉?’
醒後的悲哀啊!
夢裏的甜蜜啊!
我怨雀兒,
雀兒還在簷下蜷伏著呢!
他不能喚我醒——
他怎肯拋棄了他的甜夢呢?
‘吾愛啊!
對這得而複失的饋禮,
我將怎樣的怨艾呢?
對這縹緲濃甜的記憶,
我將怎樣咀嚼喲!’
孤另的枕兒啊!
想著夢裏的她,
舍不得不偎著你;
她的臉兒是我的花,
我把淚來澆你!”
隻這一相形之下,美醜,高低,便了如指掌了,別的話何必多說?但是有一個地方我很懷疑,不知到底講好,還是不講好。還是講了罷!看下麵這幾行——
“被窩暖暖地,
人兒遠遠地,
我怎不想起人兒遠呢!”(二一二頁)
我的朋友們讀過這首詩的,看到這幾行,沒有不噗嗤笑了的。我想古來詩人戀者觸物懷人,有因帳以起興的,如曹武的“白玉帳寒鴛夢絕;”有因簟以起興的,如李商隱的“欲拂塵時簟竟床;”也有因枕以起興的,如李白的“為君留下相思枕,”就如前麵梁君也講到“枕兒”,大概這些品物都可以入詩,獨有講到“被窩,”總嫌有點欠雅。舊詩裏這種例也有,如“願言捧繡被,長就越人宿,”“珠被玳瑁床,感郎情意深。”“橫波美目雖複來,羅被遙遙不相及”,等等,正複不少。但終覺穢褻,不堪設想。舊詩有詞藻的遮飾同音節的調度,已能減少原意的真實性,但尚且這樣的不堪,何況是用當代語言作的新詩,更是俞君這樣寫實的新詩呢!
總之,《冬夜》裏所含的情感的質素,十之八九是第二流的情感。一兩首有熱情的根據的作品,又因幻象缺乏,不能超越真實性,以至流為劣等的作品;所以若是詩的價值是以其情感的質素定的。那麼《冬夜》的價值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再引奈爾孫的話來作證:“從表現他們‘情操’最明顯的詩來看,這些質素當然不算微瑣,並且也許是最緊要的特質,但是從詩的大體上看來,他們可要算微瑣的了,因為偉大的作品可以舍他們而存在。”
我們現在也不妨根據奈爾孫這句話前半的條件,來將《冬夜》裏富於情操的作品,每首單獨地講講。我恐怕在前麵將《冬夜》抑之過甚;現在這樣做,定能訂正前麵“一筆抹煞”的毛病。就一詩論一詩,《淒然》確乎是首完美的作品。作者序裏講:“豈非情緣境生,而境隨情感耶?”惟其有境有情,所以就有好詩,正不必因“文人結習”而病之。
“明豔的鳳仙花,
喜歡開到荒涼的野寺;
那帶路的姑娘,
又想染紅她的指甲,
向花叢去掐了一握。
他倆隻隨隨便便的,
似乎就此可以過去了;
但這如何能,在不可聊賴的情懷?”(一七四頁)
這種神妙的“興趣”是“不以言詮”的!除《淒然》外,還有幾首詩放在《冬夜》裏太不像了;這便是《黃鵠》《小劫》同《歸路》。這幾首詩都有一種超自然的趣味,同集中最足代表作者的性格的作品如《打鐵》《一勺水啊》等正相反——太相反了!徑直是兩個極端;一個在雲外,一個在泥中。當然他們是從騷賦裏脫胎出來的,但這種鎔鑄舊料的方法是沒有害處的。假若愈君所主張的平民的風格,可以比擬華茨活的態度,這幾首詩當可比之科立璣的態度了。(見Lyrical Ballads序中)《黃鵠》似乎暗示於科立璣的《古舟子詠》中之神鳥,《歸路》則暗示《忽必烈汗》(亦得之於夢中。)華茨活與科立璣隻各盡一端以致勝,而俞君乃兼而有之;這又是我不能懂的一件怪事了。一麵講著那樣鄙俗的話語,一麵又唱出這樣高超的調子來,難道作者有兩個自我嗎?啊!如何這樣的矛盾啊!啊!叫我讚頌呢?還是叫我詛罵呢?詩人啊!明知道“看下方”會“撕碎吾身荷芰的芳香,”“為什麼‘還’要低頭”呢?
“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
六
總括地講幾句作個收束。大體上看來,《冬夜》的長處在他的音節,他的許多弱點也可以推源而集中於他的音節。他的情感也不摯,因為太多教訓理論。——一言以蔽之,太忘不掉這人間世。但追究其根本錯誤,還是那“詩的進化的還原論。”俞君不是沒有天才,也不是沒有學力,雖於西洋文學似少精深的研究。但是他那謬誤的主義一天不改掉,雖有天才學力,他的成功還是疑問。培根講,詩“中有一點神聖的東西,因他以物之外象去將就靈之欲望,不是同理智和曆史一樣,屈靈於外物之下,這樣,他便能抬高思想而使之以入神聖”。所以俞君!不作詩則已,要作詩,絕不能還死死地貼在平凡瑣俗的境域裏!
《女神》之時代精神
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的時代的精神。有人講文藝作品是時代的產兒。《女神》真不愧為時代的一個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