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十世紀是個動的世紀。
這種的精神映射於《女神》中最為明顯。《筆立山頭展望》最是一個好例——
大都會的脈搏呀!
生的鼓動呀!
打著在,吹著在,叫著在,……
噴著在,飛著在,跳著在……
四麵的天郊煙幕蒙籠了!
我的心髒呀,快要跳出口來了!
哦哦,山嶽的波濤,瓦屋的波濤,
湧著在,湧著在,湧著在,湧著在呀!
萬籟共鳴的symphony,
自然與人生的婚禮呀!
……
恐怕沒有別的東西比火車的飛跑同輪船的鼓進(閱《新生》與《筆立山頭展望》)再能叫出郭君心裏那種壓不平的活動之欲罷?再看這一段供招——
“今天天氣甚好,火車在青翠的田疇中急行,好像個勇猛沈毅的少年向著希望彌滿的前途努力奮邁的一般。飛!飛!一切青翠的生命,燦爛的光波在我們眼前飛舞。飛!飛!飛!我的‘自我’融化在這個磅礴雄渾的Rhythm中去了!我同火車全體,大自然全體,完全合而為一了!我憑著車窗望著旋回飛舞著的自然,聽著車輪鞺韃的進行調,痛快!痛快!……”
——《與宗白華書》(《三葉集》一三八)
這種動的本能是近代文明一切的事業之母,他是近代文明之細胞核。郭沫若的這種特質使他根本上異於我國往古之詩人。比之陶潛之——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一則極端之動,一則極端之靜,靜到——
“心遠地自偏,”
隱遁遂成一個贅疣的手續了,——於是白居易可以高唱著——
“大隱隱朝市,”
蘇軾也可以笑那——
“北山猿鶴漫移文”了。
(二)二十世紀是個反抗的世紀。
“自由”的伸張給了我們一個對待威權的利器,因此革命流血成了現代文明的一個特色了。《女神》中這種精神更了如指掌。隻看《匪徒頌》裏的一些。——
“一切……革命的匪徒們呀!
萬歲!萬歲!萬歲!”
那是何等激越的精神,直要駭得金臉的尊者在寶座上發抖了哦。《勝利的死》真是血與淚的結晶;拜輪今譯拜倫。,康沫爾的靈火又在我們的詩人的胸中燒著了!
“你暗淡無光的月輪喲!
我希望我們這陰莽莽的地球,
在這一刹那間,早早同你一樣冰化!”
啊!這又是何等地疾憤!何等地哀!何等地沉痛!——
“汪洋的大海正在唱著他悲壯的哀歌,
穹窿無際的青天已經哭紅了他的臉麵,
遠遠的西方,太陽沉沒了!——
悲壯的死喲!金光燦爛的死喲!凱旋同等的死喲!勝利的死喲!
兼愛無私的死神!我感謝你喲!你把我敬愛無暨的馬克司威尼早早救了!
自由的戰士,馬克司威尼,你表示出我們人類意誌的權威如此偉大!
我感謝你呀!讚美你呀!‘自由’從此不死了!
夜幕閉了後的月輪喲!何等光明呀!”
(三)《女神》的詩人本是一位醫學專家。
《女神》裏富於科學的成分也是無足怪的。況且真藝術與真科學是攜手進行的呢。然而這裏又可以見出《女神》裏的近代精神了。略微舉幾個例——
“你去,去尋那與我的振動數相同的人;
你去,去尋那與我的燃燒點相等的人。”
——《序詩》
“否,否。不然!是地球在自轉,公轉。”
——《金字塔》
“我是X光線的光,
我是全宇宙的energy的總量!”
——《天狗》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棟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才得重見天光。”
——《爐中煤》
“你暗淡無光的月輪喲!……早早同你一樣冰化!”
——《勝利的死》
至於這些句子像——
“我要把我的聲帶唱破,”
——《梅花樹下醉歌》
“我的一枝枝的神經纖維在身中戰栗,”
——《夜步十裏鬆原》
還有散見於集中的許多人體上的名詞如腦筋,脊髓,血液,呼吸,……更完完全全的是一個西洋的doctor的口吻了。上舉各例還不過詩中所運用之科學知識,見於形式上的。至於那謳歌機械的地方更當發源於一種內在的科學精神。在我們的詩人的眼裏,輪船的煙筒開著了黑色的牡丹“近代文明的嚴母”,太陽是亞波羅坐的摩托車前的明燈;詩人的心同太陽是“一座公司的電燈”;雲日更迭的掩映是同探海燈轉著一樣;火車的飛跑同於“勇猛沉毅的少年”之努力,在他眼裏機械已不是一些無生的物具,是有意識的生機如同人神一樣。機械的醜惡性已被忽略了;在幻象同感情的魔術之下他已穿上美麗的衣裳了呢。
這種伎倆恐怕非一個以科學家兼詩人者不辦。因為先要解透了科學,親近了科學,跟他有了同情,然後才能馴服他於藝術的指揮之下。
(四)科學的發達使交通的器械將全世界人類的相互關係捆得更緊了。
因有史以來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沒有像今日這樣鮮明的。郭沫若的《晨安》便是這種cosmopolitanism的證據了。《匪徒頌》也有同樣的原質,但不是那樣明顯。即如《女神》全集中所用的方言也就有四種了。他所稱引的民族,有黃人,有白人,還有“有火一樣的心腸”的黑奴。他所運用的地名散滿於亞美歐非四大洲。原來這種在西洋文學裏不算什麼。但同我們的新文學比起來,才見得是個稀少的原質,同我們的舊文學比起來更不用講是破天荒了。啊!詩人不肯限於國界,卻要做世界的一員了;他遂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