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安!梳人靈魂的晨風呀!
晨風呀!你請把我的聲音傳到四方去罷!”
——《晨安》
(五)物質文明的結果便是絕望與消極。
然而人類的靈魂究竟沒有死,在這絕望與消極之中又時時忘不了一種掙紮抖擻的動作。二十世紀是個悲哀與奮興的世紀。二十世紀是黑暗的世界,但這黑暗是先導黎明的黑暗。二十世紀是死的世界,但這死是預言更生的死。這樣便是二十世紀,尤其是二十世紀的中國。
“流不盡的眼淚,
洗不淨的汙濁,
澆不熄的情炎,
蕩不去的羞辱。”
——《鳳凰涅槃》
不是這位詩人獨有的,乃是有生之倫,尤其是青年們所同有的。但別處的青年雖一樣地富有眼淚,汙濁,情炎,羞辱,恐怕他們自己覺得並不十分真切。隻有現在的中國青年——“五四”後之中國青年,他們的煩惱悲哀真像火一樣燒著,潮一樣湧著,他們覺得這“冷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的宇宙真一秒鍾也羈留不得了。他們厭這世界,也厭他們自己。於是急躁者歸於自殺,忍耐者力圖革新。革新者又覺得意誌總敵不住衝動,則抖擻起來,又跌倒下去了。但是他們太溺愛生活了,愛他的甜處,也愛他的辣處。他們絕不肯脫逃,也不降服。他們的心裏隻塞滿了叫不出的苦,喊不盡的哀。他們的心快塞破了,忽地一個人用海濤的音調,雷霆的聲響替他們全盤唱出來了。這個人便是郭沫若,他所唱的就是《女神》。難怪個個中國青年讀《女神》沒有不椎膺頓足同《湘累》裏的屈原同聲叫道——
“哦,好悲切的歌詞!唱得我也流起淚來了。
流罷!流罷!我生命的泉水呀!你一流出來,
好像把我全身的烈火都澆息了的一樣。
……你這不可思議的內在的靈泉,
你又把我蘇活轉來了!”
啊!現代的青年是血與淚的青年,懺悔與奮興的青年。《女神》是血與淚的詩,懺悔與興奮的詩。田漢田漢(1898—1968),原名壽昌,漢族,湖南省長沙縣人。中國現代戲劇的奠基人。多才多藝,他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詞作者。君在給《女神》之作者的信講得對:“與其說你有詩才,無寧說你有詩魂,因為你的詩首首都是你的血,你的淚,你的自敘傳,你的懺悔錄啊!”但是丹穴山上的香木不隻焚毀了詩人的舊形體,並連現時一切的青年的形骸都毀掉了。鳳凰的涅槃是詩人與一切的青年的涅槃。鳳凰不是唱道?——
“我們更生了!
我們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們便是他,他們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奇怪的很,北社編的《新詩年選》偏取了《死的引誘》作《女神》的代表之一。他們非但不懂讀詩,並且不會觀人。《女神》的作者豈是那樣軟弱的消極者嗎?
“你去!去在我可愛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們的心弦撥動,
把他們的智光點燃罷!”
——《序詩》
假若《女神》裏盡是《死的引誘》一類的東西,恐怕兄弟姊妹的心弦都被他割斷,智光都被他撲滅了呢!
原來蹈惡犯罪是人之常情。人不怕有罪惡,隻怕有罪惡而甘於罪惡,那便終古沉淪於死亡之淵裏了。人類的價值在能懺悔,能革新。世界的文化亦不過由這一點動機發生的。懺悔是美德中最美的,他是一切的光明的源頭,他是尺蠖的靈魂渴求展伸的表象。
“唉!泥上的腳印!
你好像是我靈魂兒的象征!
你自陷了泥塗,
你自會受人蹂躪!
唉,我的靈魂,
你快登上山頂!”
——《登臨》
所以在這裏我們的詩人不獨喊出人人心中的熱情來,而且喊出人人心中最神聖的一種熱情呢!
(本篇原載於1923年6月3日《創造周報》第4號。)
《女神》之地方色彩
現在的一般新詩人——新是作時髦解的新——似乎有一種歐化的狂癖,他們的創造中國新詩的鵠的,原來就是要把新詩做成完全的西文詩(有位作者曾在《詩》裏講道他所謂後期的作品“已與以前不同而和西洋詩相似”,他認為這是新詩的一步進程,……是件可喜的事)。《女神》不獨形式十分歐化,而且精神也十分歐化的了。《女神》當然在一般人的眼光裏要算新詩進化期中已臻成熟的作品了。
但是我從頭到今,對於新詩的意義似乎有些不同。我總以為新詩徑直是“新”的,不但新於中國固有的詩,而且新於西方固有的詩;換言之,他不要做純粹的本地詩,但還要保存本地的色彩,他不要做純粹的外洋詩,但又要盡量地吸收外洋詩的長處;他要做中西藝術結婚後產生的寧馨兒。我以為詩同一切的藝術應是時代的經線,同地方的緯線所編織成的一匹錦;因為藝術不管他是生活的批評也好,是生命的表現也好,總是從生命產生出來的,而生命又不過時間與空間兩個東西的勢力所遺下的腳印罷了。在尋常的方言中有“時代精神”同“地方色彩”兩個名詞,藝術家又常講自創力originality,各作家有各作家的時代與地方,各團體有各團體的時代與地方,各不皆同;這樣自創力自然有發生的可能了。我們的新詩人若時時不忘我們的“今時”同我們的“此地”,我們自會有了自創力,我們的作品自既不同於今日以前的舊藝術,又不同於中國以外的洋藝術。這個然後才是我們翹望默禱的新藝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