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舊詩大體上看來太沒有時代精神的變化了。從唐朝起我們的詩發育到成年時期了,以後便似乎不大肯長了,直到這回革命以前,詩的形式同精神還差不多是當初那個老模樣(詞曲同詩相去實不甚遠,現行的新詩卻大不同了)。不獨藝術為然,我們的文化的全體也是這樣,好像吃了長生不老的金丹似的。新思潮的波動便是我們需求時代精神的覺悟。於是一變而矯枉過正,到了如今,一味地時髦是鶩,似乎又把“此地”兩字忘到蹤影不見了。
現在的新詩中有的是“德謨克拉西”,有的是泰果爾今譯泰戈爾。,亞坡羅,有的是“心弦”“洗禮”等洋名詞。但是,我們的中國在那裏?我們四千年的華胄在那裏?那裏是我們的大江,黃河,昆侖,泰山,洞庭,西子?又那裏是我們的《三百篇》,《楚騷》,李,杜,蘇,陸?《女神》關於這一點還不算罪大惡極,但多半的時候在他的抒情的諸作裏他並不強似別人。《女神》中所用的典故,西方的比中國的多多了,例如,Apollo,Venus,Cupid,Bacchus,Prometheus,Hygeia……是屬於神話的;其餘屬於曆史的更不勝枚舉了。《女神》中的西洋的事物名詞處處都是,數都不知從那裏數起。
《鳳凰涅槃》的鳳凰是天方國的“菲尼克司”,並非中華的鳳凰。詩人觀畫觀的是Millet的Shepherdess,讚像讚的是Beethoven的像。他把羨慕的工人是炭坑裏的工人,不是人力車夫。他聽到雞聲,不想是笙簧的律呂而想著orchestra的音樂。地球的自轉公轉,在他看來,“就好像一個跳舞著的女郎”,太陽又“同那月桂冠兒一樣”。他的心思分馳時,他又“好像個受著磔刑的耶穌”。他又說他的胸中像個黑奴。當然《女神》產生的時候,作者是在一個盲從歐化的日本,他的環境當然差不多是西洋的環境,而且他讀的書又是西洋的書;無怪他所見聞,所想念的都是西洋的東西。但我還以為這是一個非常的例子,差不多是畸形的情況。若我在郭君的地位,我定要用一種非常的態度去應付,節製這種非常的情況。那便是我要時時刻刻想著我是個中國人,我要做新詩,但是中國的新詩,我並不要做個西洋人說中國話,也不要人們誤會我的作品是翻譯的西文詩;那末我著作時,庶不致這樣隨便了。郭君是個不相信“做”詩的人;我也不相信沒有得著詩的靈感者就可以從揉煉字句中作出好詩來。但郭君這種過於歐化的毛病也許就是太不“做”詩的結果。選擇是創造藝術的程序中最緊要的一層手續,自然的不都是美的;美不是現成的。其實沒有選擇便沒有藝術,因為那樣便無以鑒別美醜了。
《女神》還有一個最明顯的缺憾那便是詩中夾用可以不用的西洋文字了。《雪朝》《演奏會上》兩首詩徑直是中英合璧了。我以為很多的英文字實沒有用原文的必要。如pantheism,rhythm,energy,disillusion,orchestra,pioneer都不是完全不能翻譯的,並且有的在本集中他處已經用過譯文的。實在很多次數,他用原文,並非因意義不能翻譯的關係,乃因音節關係,例如——
“我是全宇宙的energy的總量!”
像這種地方的的確確是興會到了,信口而出,到了那地方似乎為音節的圓滿起見,一個單音是不夠的,於是就以“恩勒結”(energy)三個音代“力”的一個音。無論作者有意地歐化詩體,或無意地失於檢點,這總是有點講不大過去的。這雖是小地方,但一個成熟的藝術家,自有餘裕的精力顧到這裏,以謀其作品之完美。所以我的評也許不算過分罷?
我前麵提到《女神》之薄於地方色彩的原因是在其作者所居的環境。但環境從來沒有對於藝術產品之性質負過完全責任,因為單是環境不能產生藝術。所以我想日本的環境固應對《女神》之內容負一份責任,但此外定還有別的關係。這個關係我疑心或就是《女神》之作者對於中國文化之隔膜。我們在前篇已看到《女神》怎樣富於近代精神。近代精神——即西方文化——不幸得很,是同我國的文化根本地背道而馳的;所以一個人醉心於前者定不能對於後者有十分的同情與了解。《女神》的作者,這樣看來。定不是對於我國文化真能了解,深表同情者。我們看他回到上海,他隻看見——
“遊閑的屍,淫囂的肉,長的男袍,短的女袖,滿目都是骷髏,滿街都是靈柩,亂闖,亂走。”
其實他那知道“滿目骷髏”“滿街靈柩”的上海實在就是西方文化遺下的罪孽?受了西方的毒的上海其實又何異於受了西方的毒的東京,橫濱,長崎,神戶呢?不過這些日本都市受毒受的更徹底一點罷了。但是這一段閑話是節外生枝,我的本意是要指出《女神》的作者對於中國,隻看見他的壞處,看不見他的好處。他並不是不愛中國,而他確是不愛中國的文化。我個人同《女神》的作者的態度不同之處是在:我愛中國固因他是我的祖國,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種可敬愛的文化的國家;《女神》之作者愛中國,隻因他是他的祖國,因為是他的祖國,便有那種不能引他的敬愛的文化,他還是愛他。愛祖國是情緒的事,愛文化是理智的事。一般所提倡的愛國專有情緒的愛就夠了;所以沒有理智的愛並不足以詬病一個愛國之士。但是我們現在討論的另是一個問題,是理智上愛國之文化的問題。(或精辨之,這種不當稱愛慕而當稱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