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文藝評論卷(9)(1 / 3)

多半的時候泰果爾隻能訴於我們的腦筋,他常常能指點出一個出人意料入人意中的真理來。但是他並不能激動我們的情緒,使我們感覺到生活的溢流。這也是沒有把捉住人生的結果。他若是勉強彈上了情緒之弦,他的音樂不失之於渺茫,便失之於纖弱。渺茫到了玄虛的時候,便等於沒有音樂!纖弱的流弊能流於感傷主義。我們知道做《新月》的泰果爾很能了解兒童,卻不料他自己竟變成一個兒童了,因為感傷主義正是兒童與婦女的情緒。(寫到這裏,我記起中國最善學泰果爾的是一個女作家;必是詩人的作品中女性的成分才能引起女人的共鳴。)泰果爾的詩是清淡,然而太清淡,清淡到空虛了;泰果爾的詩是秀麗,然而太秀麗,秀麗到纖弱了。MrJohn Macy批評《園丁》裏一首詩講道:(it) would be faintly impresssive if walt Whitman had never lived,我們也可以講若是李杜沒有生,韋孟也許可以作中國的第一流詩人了。

在藝術方麵泰果爾更不足引人入勝。他是個詩人,而不是個藝術家。他的詩是沒有形式的。我講這一句話恐怕又要觸犯許多人的忌諱。但是我不能相信沒有形式的東西怎能存在,我更不能明了若沒有形式藝術怎能存在!固定的形式不當存在;但是那和形式的本身有什麼關係呢?我們要打破一種固定的形式,目的是要得到許多變異的形式罷了。泰果爾的詩不但沒有形式,而且可說是沒有廓線。因為這樣,所以單調成了他的特性。我們試讀他的全部的詩集,從頭到尾,都仿佛是些不成形體,沒有色彩的amoeba式的東西。我們還要記好這是些抒情詩。別種的詩若是可以離形體而獨立,抒情詩是萬萬不能的。Walter Pater講了:“抒情詩至少從藝術上講來是最高尚最完美的詩體,因為我們不能使其形式與內容分離而不影響其內容之本身。”

泰果爾的詩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哲學、論他的藝術實在平庸得很。他在歐洲的聲望也是靠他詩中的哲學贏來的。至於他的知音夏芝所以賞識他,有兩種潛意識的私人的動機,也不必仔細去講它。但是我們要估定泰果爾的真價值,就不當取歐洲人的態度或夏芝的態度,也不當因為作者與自己同是東方人,又同屬於倒黴的民族而受一種感傷作用的支配;我們但當保持一種純客觀的,不關心的disinterested態度。若真能用這種透視法去觀賞泰果爾的藝術,我想我們對於這位詩人的價值定有一番新見解。於今我們的新詩已經夠空虛,夠纖弱,夠偏重理智,夠缺乏形式的了,若再加上泰果爾的影響,變本加厲,將來定有不可救藥的一天。希望我們的文學界注意。

(本篇原載於1923年12月3日《時事新報》副刊《文學》第99期。)

文藝與愛國

——紀念三月十八

鐵獅子胡同大流血之後《詩刊》就誕生了,本是碰巧的事,但是誰能說《詩刊》與流血——文藝與愛國運動之間沒有密切的關係?

“愛國精神在文學裏,”我讓德林克瓦特講,“可以說是與四季之無窮感興,與美的逝滅,與死的逼近,與對婦人的愛,是一種同等重要的題目。”

愛國精神之表現於中外文學裏已經是層出窮,數不勝數了。愛國運動能夠和文學複興互為因果,我隻舉最近的一個榜樣——愛爾蘭,便是明確的證據。

我們的愛國運動和新文學運動何嚐不是同時發軔的?他們原來是一種精神的兩種表現。在表現上兩種運動一向是分道揚鑣的。我們也可以說正因為他們沒有攜手,所以愛國運動的收效既不大,新文學運動的成績也就有限了。

愛爾蘭的前例和我們自己的事實已經告訴我們了:這兩種運動合起來便能互收效益,分開來定要兩敗俱傷。所以《詩刊》的誕生剛剛在鐵獅子胡同大流血之後,本是碰巧的;我卻希望大家要當他不是碰巧的。我希望愛自由,愛正義,愛理想的熱血要流在天安門,流在鐵獅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筆尖,流在紙上。

同是一種熱烈的情懷,犀利的感覺,見一片紅葉掉下地來,便要百感交集,“淚浪滔滔”,見了十三齡童的赤血在地下踩成泥漿子,反而漠然無動於中。這是不是不近人情?我並不要詩人替人道主義同一切的什麼主義捧場。因為講到主義便是成見了。理性鑄成的成見是藝術的致命傷;詩人應該能超脫這一點。詩人應該是一張留聲機的片子,鋼針一碰著他就響。他自己不能決定什麼時候響,什麼時候不響。他完全是被動的。他是不能自主,不能自救的。詩人做到了這個地步,便包羅萬有,與宇宙契合了。換句話說,這就是所謂偉大的同情心——藝術的真源。

並且同情心發達到極點,刺激來得強,反動也來得強,也許有時僅僅一點文字上的表現還不夠,那便非現身說法不可了。所以陸遊一個七十衰翁要“淚灑龍床請北征”,拜倫要戰死在疆場上了。所以拜倫最完美,最偉大的一首詩也便是這一死。所以我們覺得諸誌士們三月十八的死難不僅是愛國,而且是最偉大的詩。我們若得著死難者的熱情的一部分,便可以在文藝上大成功;若得著死難者的熱情的全部,便可以追他們的蹤跡,殺身成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