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因為希臘雕像的出土,促成了文藝複興,文藝複興以來,藝術家描寫美人,都拿希臘的雕像做藍本,因此便改造了歐洲人的女性美的觀念。我在趙甌北趙翼(1727—1814),清代詩人、史學家、學者。字雲崧,一字耘崧,號甌北,陽湖(今武進)戴溪橋西幹裏村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進士,趙翼與袁枚、蔣士銓齊名,合稱“乾隆三大家”。的一首詩裏發現了同類的見解。
“絕似盆池聚碧孱,嵌空石筍滿江灣。
化工也愛翻新樣,反把真山學假山。”
這徑直是講自然在模仿藝術了。自然界當然不是絕對沒有美的。自然界裏麵也可以發現出美來,不過那是偶然的事。偶然在言語裏發現了一點類似詩的節奏,便說言語就是詩,便要打破詩的音節,要它變得和言語一樣——這真是詩的自殺政策了。(注意我並不反對用土白作詩,我並且相信土白是我們新詩的領域裏一塊非常肥沃的土壤,理由等將來再仔細的討論。我們現在要注意的隻是土白可以“做”詩;這“做”字便說明了土白須要經過一番鍛煉的工作然後才能成詩。)詩的所以能激發情感,完全在它的節奏;節奏便是格律。莎士比亞的詩劇裏往往遇見情緒緊張到萬分的時候,便用韻語來描寫。葛德今譯歌德,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初德國和歐洲最重要的劇作家、詩人、思想家。作《浮士德》也曾采用同類的手段,在他致席勒的信裏並且提到了這一層。韓昌黎韓愈(768—824),字退之,唐河內河陽(今河南孟縣)人。自謂郡望昌黎,世稱韓昌黎。唐代古文運動的倡導者,為唐宋八大家之首,著有《韓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師說》等等。“得窄韻則不複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這樣看來,恐怕越有魅力的作家,越是要帶著腳鐐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隻有不會跳舞的才怪腳鐐礙事。隻有不會作詩的才感覺得格律的縛束。對於不會作詩的,格律是表現的障礙物;對於一個作家,格律便成了表現的利器。
又有一種打著浪漫主義的旗幟來向格律下攻擊令的人。對於這種人,我隻要告訴他們一件事實。如果他們要像現在這樣的講什麼浪漫主義,就等於承認他們沒有創造文藝的誠意。因為,照他們的成績看來,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文藝的本身,他們的目的隻在披露他們自己的原形。顧影自憐的青年們一個個都以為自身的人格是再美沒有的,隻要把這個赤裸裸的和盤托出,便是藝術的大成功了。你沒有聽見他們天天唱道“自我的表現”嗎?他們確乎隻認識了文藝的原料,沒有認識那將原料變成文藝所必需的工具。他們用了文字作表現的工具,不過是偶然的事。他們最稱心的工作是把所謂“自我”披露出來,是讓世界知道“我”也是一個多才多藝,善病工愁的少年;並且在文藝的鏡子裏照見自己那倜儻的風姿,還帶著幾滴多情的眼淚,啊!啊!那是多麼有趣的事!多麼浪漫!不錯,他們所謂浪漫主義,正浪漫在這一點上,和文藝的派別絕不發生關係。這種人的目的既不在文藝,當然要他們遵從詩的格律來作詩,是絕對辦不到的;因為有了格律的範圍,他們的詩就根本寫不出來了,那豈不失了他們那“風流自賞”的本旨嗎?所以嚴格一點講起來,這一種偽浪漫派的作品,當它作把戲看可以,當它作西洋鏡看也可以,但是萬不能當它作詩看。格律不格律,因此就談不上了。讓他們來反對格律,也就沒有辯駁的價值了。
上麵已經講了格律就是form。試問取消了form,還有沒有藝術?上麵又講到格律就是節奏。講到這一層更可以明了格律的重要;因為世上隻有節奏比較簡單的散文,絕不能有沒有節奏的詩。本來詩一向就沒有脫離過格律或節奏。這是沒有人懷疑過的天經地義。如今卻什麼天經地義也得有證明才能成立?是不是?但是為什麼鬧到這種地步呢——人人都相信詩可以廢除格律?也許是“安拉基”精神,也許是好時髦的心理,也許是偷懶的心理,也許是藏拙的心理,也許是……那我可不知道了。
二
前麵已經稍稍講了講詩為什麼不當廢除格律。現在可以將格律的原質分析一下了。從表麵上看來,格律可以從兩方麵講:(一)屬於視覺方麵的,(二)屬於聽覺方麵的。這兩類其實不當分開來講,因為它們是息息相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