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或戲劇文學,在戲劇的家庭裏,的確是一個問題。隻就現在戲劇完成的程序看,最先產生的,當然是劇本。但是這是丟掉曆史的說話。從曆史上看來。劇本是最後補上的一樣東西,是演過了的戲的一種記錄。現在先寫劇本,然後演戲。這種戲劇的文學化,大家都認為是戲劇的進化。從一方麵講,這當然是對的,但是從另一方麵講,可又錯了。老實說,誰知道戲劇同文學拉攏了,不就是戲劇的退化呢?藝術最高的目的,是要達到“純形”(pureform)的境地,可是文學離這種境地遠著了。你可知道戲劇為什麼不能達到“純形”的涅槃世界嗎?那都是害在文學的手裏。自從文學加進了一份兒,戲劇便永遠注定了是一副俗骨凡胎,永遠不能飛升了;雖然它還有許多的助手——有屬於舞蹈的動作,屬於繪畫建築的布景,甚至還有音樂,那仍舊是沒有用的。你們的戲劇家提起筆來,一不小心,就有許多不相幹的成分粘在他筆尖上了——什麼道德問題,哲學問題,社會問題……都要粘上來了。問題粘的愈多,純形的藝術愈少。這也難怪,文學,特別是戲劇文學之容易招惹哲理和教訓一類的東西,如同腥膻的東西之招惹螞蟻一樣。你簡直沒有辦法。一出戲是要演給大眾看的;沒有觀眾看,也就沒有戲,嚴格的講來。好了,你要觀眾看,你就得拿他們喜歡看,容易看的,給他們看。假如你們的戲劇家的成功的標準,又隻是寫出戲來,演了,能夠叫觀眾看得懂,看得高興,那麼他寫起戲來,準是一些最時髦的社會問題,再配上一點作料,不拘是愛情,是命案,都可以。這樣一來。社會問題是他們本地當時的切身的問題,準看得懂;愛情,命案,永遠是有趣味的,準看得高興。這樣一出戲準能哄動一時。然後戲劇家可算成功了。但是,戲劇的本身呢?藝術呢?沒有人理會了。犯這樣毛病的,當然不隻戲劇家。譬如一個畫家,若是沒有真正的魄力來找出“純形”的時候,他便摹仿照像了,描漂亮臉子了,講故事了,談道理了,做種種有趣味的事件,總要使得這一幅畫有人了解,不管從那一方麵去了解。本來做有趣味的事件是文學家的慣技。就講思想這個東西,本來同“純形“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但是那一件文藝,完全脫離了思想,能夠站得穩呢?文字本是思想的符號,文學既用了文學作工具,要完全脫離思想,自然辦不到。但是文學專靠思想出風頭,可真是沒出息了。何況這樣出風頭是出不出去的呢?誰知道戲劇拉到文學的這一個弱點當作寶貝,一心隻想靠這一點東西出風頭,豈不是比文學還要沒出息嗎?其實這樣鬧總是沒有好處的。你盡管為你的思想寫戲。你寫出來的,恐們總隻有思想,沒有戲。果然,你看我們這幾年來所得的劇本裏,不是沒有問題,哲理,教訓,牢騷,但是它禁不起表演,你有什麼辦法呢?況且這樣表現思想,也不準表現得好。那可真冤了!為思想寫戲,戲當然沒有,思想也表現不出。“賠了夫人又折兵”,誰說這不是相當的懲罰呢?
不錯,在我們現在這社會裏,處處都是問題,處處都等候著易卜生,蕭伯納的筆尖來給它一種猛烈的戟刺。難怪青年的作家個個手癢,都想來嚐試—下。但是,我們可知道真正有價值的文藝,都是“生活的批評”;批評生活的方法多著了,何必限定是問題戲?莎士比亞沒有寫過問題戲,古今有誰批評生活比他更批評得透徹的?辛格批評生活的本領也不差罷?但是他何嚐寫過問題戲?隻要有一個腳色,便叫他會講幾句時髦的罵人的話,不能算是問題戲罷?總而言之,我們該反對的不是戲裏含著什麼問題;若是因為有一個問題,便可以隨便寫戲,那就把戲看得太不值錢了。我們要的是戲,不拘是那一種的戲。若是僅僅把屈原,聶政,卓文君,許多的古人拉起來,叫他們講了一大堆社會主義,德謨克拉西,或是婦女解放問題,就可以叫作戲,甚至於叫作詩劇,老實說,這種戲,我們寧可不要。
因為注重思想。便隻看得見能夠包藏思想的戲劇文學,而看不見戲劇的其餘的部分。結果,到於今,不三不四的劇本,還數得上幾個,至於表演同布景的成績,便幾等於零了。這樣做下去,戲劇能夠發達嗎?你把稻子割了下來,就可擺碗筷,預備吃飯了嗎?你知道從稻子變成飯,中間隔著了好幾次手續,可知道從劇本到戲劇的完成,中間隔著的手續,是同樣的複雜?這些手續至少都同劇本一樣的重要。我們不久就要一件件的討論。
(本篇初刊於1926年6月24日《晨報》副刊《劇刊》第2期,署名“夕夕”。)
先拉飛主義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麵,畫中有詩。”
——《東坡誌林》
首先這題目許用得著給下一點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