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文藝評論卷(12)(1 / 3)

羅斯金的主意是要藝術有一種最高無上的道德的目的,他以為藝術的價值是隨著這目的之有無或高下為轉移的,所以他注重的是繪畫的“思想”,不是“語言”。這話當然不錯,可是問題不是那樣簡單。試問到底那裏是“思想”和“語言”的分野?在繪畫裏,離開線條和色彩的“語言”,“思想”可還有寄托的餘地?如果思想有了,就可以不擇表現的方法,隻要能達意就成了嗎?譬如,在羅瑟蒂的《聖母的童年》裏,我們看見一瓶百合,一把荊棘,知道百合象征貞潔,荊棘象征悲哀。好了,畫家的意義我們明白了,可是那與繪畫本身價值有什麼關係?明白了是一個“文學的”概念。“文學的”概念隻能間接的引起情感的反應,並且那種情感也未見得純潔。當然,羅斯金並沒有教畫家那樣潦草、膚淺的方法來表現“思想”,但是我們得承認有了羅斯金的推重“思想”,才有羅瑟蒂的隻認目的,不擇手段的流弊。不但羅瑟蒂,便是韓德的隻求局部之精確,忘了全體的諧和,和米雷的歡喜在畫裏講故事,何嚐不是羅斯金的影響!

但是話又說回頭了,我們也不必十分逼羅斯金,連老頭子自己都沒辦法,因為批評家和創作家都是英國人,文學是英國人的天才,也是英國人的癖氣。

否定肉體,偏執靈魂的中世紀主義,也是能損毀繪畫的純粹性的一種勢力。我們拿中世紀色彩最濃的羅瑟蒂來作例。但是我們先得認清他的文學作品被人攻擊為“肉體派的詩”,實在是個大冤枉,幸而攻擊他的人,巴坎倫(Robert Buchanan)後來懺悔了。其實在羅瑟蒂的詩裏,“肉體美”所以可貴的,完全因為它是“靈魂美”的佐證,所謂“內在的、精神的、美德的一種外在的,有形的符號”,我們讀他的《身體的美》(Bodys Beauty)那首商籟體便知道了。詩人又在一首題名Lovesight的商籟體裏問道:

When do I see the most,beloved one?

When in the light the spirit of mine eyes,

Before thy face,their altar,solemnize

The Worship of that love through thee made known?

Or When in the dusk hours,(we two alone,)

Closekissed and eloquent of still replies

Thy twilighthidden glimmering visage lies,

And my soul only sees thy soul its own?

這種神秘性充滿了羅瑟蒂全部的著作,可是要把它運用到畫裏來,問題就困難了,因為神秘性根本是有詩意的,和畫卻隔膜得多。羅瑟蒂既拿定了主意要神秘化他的畫,沒有辦法,就拐一個彎,借那屬於文學的,抽象的象征來幫忙,結果我們便得了這樣一幅畫,例如他的《但丁之夢》。在這畫裏,神秘的含義誰也承認是十分豐富,豐富的含義總算都表現得夠分明的了。但是把他當作畫看,未免太分明了,因為所謂“分明”是理智的了解,不是感覺的認識,所以在文學裏可以立腳,在畫裏沒有存在的餘地。

也許有人又要發問,神秘主義果真不在繪畫的範圍裏嗎?繪畫絕對不許采取象征做手段嗎?吉莪陀、齊瑪孛、馬沙奇俄(Masaccio)的地位應該推翻嗎?不錯,早期意大利的名手都是神秘家,都沒有鄙視過象征。但是他們的時代是中世紀,不是做中世紀的夢的十九世紀;他們是在宗教裏生活著,用不著靠宗教運動求生活,神秘是他們的天性,不是他們的主義;在他們無所謂象征,象征便是實體。我們認為實體的,在他們都是象征。有了那種精神,豈獨在美術上可以創造奇跡,在文學上,在生活上,那一項不夠我們驚異、拜倒、向往的?“兄弟會”雖是會模仿,模仿古人的那隱遁的生活,保持著一種宗教式的誠懇態度,但是沒有用,模仍畢竟是模仿。何況他們對於宗教並沒有正確的領悟。羅瑟蒂對於宗教是一種浪漫的癖好,正如韓德對於宗教是一種曆史的好奇心,韓德以巴勒斯登搜集材料,羅瑟蒂向中世紀搜集材料,不過因為那一種空間的,一種時間的距離,能滿足他們好奇的欲望罷了。他們的靈感的來源既不真,他們的作品當然是空洞的、軟弱的、沒有紅血輪的。

上麵所討論的,是站在繪畫的立腳點上看為什麼“先拉飛派”的畫中有詩。我們拉雜的舉了七種理由。如果翻過麵來問為什麼“先拉飛派”的詩中又有畫,理由當然有許多和上麵相同,也有看了彼方麵的理由,馬上就可想起此方麵的。例如,單講羅瑟蒂兄妹,知道安格魯撒遜民族的天才是文學,也便想得起拉丁民族的天才是造型藝術——羅瑟蒂兄妹是四分之三的意大利人,四分之一的英國人。還有知道他們的中世紀主義,也不能忘記他們的希臘主義,上文已經提過,他們在濟慈的詩裏發現了“靈”與“肉”最圓滿的調和,並且要把它移植到畫裏來,可見他們的主張和片麵的禁欲主義完全兩樣。他們的詩裏所以充滿了屬於感覺的繪畫,便是這個緣故。

我講了許多不利於“先拉飛派”或羅瑟蒂個人的話,讀者可不要誤會,以為我完全不承認他們的價值。尤其是羅瑟蒂的作品,我不僅認為有價值,並且講老實話,我簡直不能抵抗他那引誘,雖是清醒的自我有時告訴我,那豔麗中藏著有毒藥。不用講,我承認我的弱點,便是承認羅瑟蒂的魔力!例如《受枯的比雅特麗琪》(Beata Beatrix),《潘多娜》(Pandora),《窗前》(La Donna della Finestra)等等作品裏的那可歌可泣的神秘的詩意,誰不陶醉,誰不折服,誰還有工夫附和契斯脫登(GKChesterton)來說那冷心的、狠心的話——“這個大藝術家的成功,是由於不曾辨清他的藝術的性質!”再看他的詩,舉一個極端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