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也一樣,我覺得無妨多讀,從龐亂中,可以提取養料來補自己,我們可以讀李白、杜甫、陶潛、李商隱、莎士比亞、但丁、雪萊,甚至其他的一切詩人的東西,好些作品混在一起,有毒的部分抵消了,留下滋養的成分;不負責的部分沒有了,留下負責的成分。因為,我們知道凡是能夠永遠流傳下去的東西差不多可以說是好的,時間和讀者會無情地淘汰壞的作品。我以為我們可以有一個可靠的選本,讓批評家精密地為各種不同的人選出適於他們的選本,這位批評家是應該懂得人生,懂得詩,懂得什麼是效率,懂得什麼是價值的這樣一個人。
我以為詩是應該自由發展的。什麼形式什麼內容的詩我們都要。我們設想我們的選本是一個治病的藥方,那麼,裏邊可以有李白,有杜甫,有陶淵明,有蘇東坡,有歌德,有濟慈,有莎士比亞;我們可以假想李白是一味大黃吧,陶淵明是一味甘草吧,他們都有用,我們隻要適當的配合起來,這個藥方是可以治病的。所以,我們與其去管詩人,叫他負責,我們不如好好地找到一個批評家,批評家不單可以給我們以好詩,而且可以給社會以好詩。
曆史是循環的,所以我現在想提到曆史來幫助我們了解我們的時代,了解時代賦與詩的意義,了解我們批評詩的態度。封建的時代我們看得出隻有社會,沒有個人,《詩經》給他們一個證明。《詩經》的時代過去了,個人從社會裏邊站出來,於是我們發覺《古詩十九首》實在比《詩經》可愛,《楚辭》實在比《詩經》可愛。因為我們自己現在是個人主義社會裏的一員,我們所以喜愛那種個人的表現。我們因之覺得《古詩十九首》比《詩經》對我們親切。《詩經》的時代過去之後,個人主義社會的趨勢已經非常明顯了。
而且實實在在就果然進到了個人主義社會,這時候隻有個人,沒有社會。個人是耽沉於自己的享樂,忘記社會,個人是覓求“效率”以增加自己愉悅的感受,忘記自己以外的人群。陶淵明時代有多少人過極端苦難的日子,但他不管,他為他自己寫下他閑逸的詩篇。謝靈運一樣忘記社會,為自己的愉悅而玩弄文字,——當我們想到那時別人的苦難,想著那幅流民圖,我們實實在在覺得陶淵明與謝靈運之流是多麼無心肝,多麼該死,——這是個人主義發展到極端了,到了極端,即是宣布了個人主義的崩潰,滅亡。杜甫出來了,他的筆觸到廣大的社會與人群,他為了這個社會與人群而同其歡樂,同其悲苦,他為社會與人群而振呼。杜甫之後有了白居易,白居易不單是把筆濡染著社會,而且他為當前的事物提出他的主張與見解。詩人從個人的圈子走出來,從小我而走向大我,《詩經》時代隻有社會,沒有個人,再進而隻有個人沒有社會,進到這時候,已經是成為了個人社會(lndividual society)了。
到這裏,我應提出我是重視詩的社會的價值了。我以為不久的將來,我們的社會一定會發展成為Society of lndividual,lndividual for Society(社會屬於個人,個人為了社會)的。詩是與時代同其呼息的,所以,我們時代不單要用效率論來批評詩,而更重要的是以價值論詩了,因為加在我們身上的將是一個新時代。
詩是要對社會負責了,所以我們需要批評。《詩經》時代何以沒有批評呢?因為,那些作品都是負責的,那些作品沒有“效率”,但有“價值”,而且全是“教育的價值”,所以不用批評了。(自然,一篇實在沒有價值的東西也可以“說”得出價值來的,對這事我們可以不必論及了。)個人主義時代也不要批評,因為詩就隻是給自己享受享受而已,反正大家標準一樣,批評是多餘的;那時候不論價值,因為效率就是價值。(詩話一類的書就隻在談效率,全不能算是批評)。但今天,我們需要批評,而且需要正確而健康的批評。
春秋時代是一個相當美好的時代,那時候政治上保持一種均勢。孔子刪詩,孔子對於詩作過最好的,最合理的批評。在《左傳》上關於詩的批評我認為是對的:孔子注重詩的社會價值。自然,正確的批評是應該兼顧到效率與價值的。
從目前的情形看,一般都隻講求效率了,而忽視了價值,所以我要大聲疾呼請大家留心價值。有人以為著重價值就會忽略了效率,就會抹煞了效率,我以為不會,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我們不要以為效率會被抹煞,隻要看看普遍的情形,我們不是還叫讀詩叫欣賞詩嗎?我們不是還很重視於字句聲律這些東西嗎?社會價值是重要的,我們要詩成為“負責的宣傳”,就非得著重價值不可,因為價值實在是被“忽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