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社會的產物。若不是於社會有用的工具,社會是不要它的。詩人掘發出了這原料,讓批評家把它做成工具,交給社會廣大的人群去消化。所以原料是不怕多的,我們什麼詩人都要,什麼樣詩都要,隻要製造工具的人技術高,技術精。
我以為詩人有等級的,我們假設說如同別的東西一樣分做一等二等三等,那麼杜甫應該是一等的,因為他的詩博大。有人說黃山穀黃山穀即黃庭堅,北宋書法家、文學家。,韓昌黎,李義山李商隱(812—858),字義山,號玉谿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唐代詩人。等都是從杜甫來的,那麼,杜甫是包羅了這麼多“資源”,而這些資源大部是優良的美好的,你隻念杜甫,你不會中毒;你隻念李義山就糟了,你會中毒的,所以李義山隻是二等詩人了。陶淵明的詩是美的,我以為他詩裏的資源是類乎珍寶一樣的東西,美麗而不有用,是則陶淵明應在杜甫之下。
所以,我們需要懂得人生,懂得詩,懂得什麼是效率,懂得什麼是價值的批評家為我們製造工具,編製選本。但是,誰是批評家呢?我不知道。
(本篇原載於1944年9月1日《火之源文藝叢刊》第2、3輯合刊。)
戰後文藝的道路
“道路”不一定是具體計劃,隻是一種看法;戰後不是善後,善後是暫時的,戰後是相當長時期的將來。根據已然推測必然,是科學的客觀預見,曆史是有其客觀的必然性的,所以要講到戰後文藝的道路,必須根據文學史及社會發展作一番討論。
關於文學史,應根據新的世界觀來分析:我們承認最根本決定社會之發展的是階級,有統治階級,有被統治階級。中國過去的文學史卻抹煞了人民的立場,隻講統治階級的文學,不講被統治階級的文學。今天以人民的立場來講文學,對統治階級的文學亦不抹煞。
觀察中國的社會,有下麵幾個階段:
一、奴隸社會階段,
二、自由人階段,
三、主人階段。
奴隸社會的組織是奴隸和奴隸主,自由人是解放了的奴隸,戰國和西漢的奴隸氣質在文學上很明顯,魏晉以後嵇康阮籍解放了,但由建安到今天都無大變。
建安前是奴隸文藝,建安後是自由人的文藝。奴隸的反麵不是自由人,奴隸的反麵是主人。西方民主國家還要爭自由,何況中國!奴隸是有主人的奴隸,自由人是脫離主人的奴隸。今後的主人,則是沒有奴隸的主人;有奴隸的主人是法西斯。
現在再看每個階段的特質。
一、奴隸階段:
今天所謂奴隸與曆史上的奴隸不同,真性奴隸是無身體自由的,使其身體虧損如劓,刖,墨,剕,宮等是奴隸的象征,再一種是手銬腳鐐的束縛,這可呼為真性的奴隸。和這相反的要身體有自由發育,自由活動的才是主人。
在真性奴隸社會中作業是分工的,主人也做事,大致為君,為政,戰爭,行刑是主人幹的,他做事是自由的。奴隸的事,一是物質生產的技術,如農工等類;一是非物質的生產,如藝術,卜卦,算命,音樂。統治者擔任的是治術,奴隸擔任的是技術和藝術。技術供主人消費,藝術供主人消遣。曆史上有名的音樂家師曠是瞎子,可以作為證明。
古代的藝術家是奴隸幹的,如王維在《唐書》上就沒有他的傳,因為他是奴隸;幹藝術是下流的,像今天看戲子如娼妓是一個樣。荊軻的好友高漸離會擊築,為秦始皇挖去二目,再來聽他的音樂。如果身體不虧損,你就隻能作漢武帝時候的李延年李延年,西漢音樂家。漢武帝寵妃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原本因犯法而受到腐刑,負責飼養宮中的狗,後因擅長音律,故頗得武帝喜愛。,漢武帝當他作女人看。
真性奴隸社會在戰國時是沒有了,在春秋時即已逐漸瓦解。但奴隸社會的遺留太多,太明顯,《史記·滑稽列傳》淳於髡為齊國贅婿,髡是受剃了發的髡刑的,名字都已證明他是奴隸了。其他屈原,宋玉,東方朔,枚皋枚皋,字少孺(前153—前?),枚乘庶子,是有名的漢賦作家。,司馬遷都是奴隸,司馬遷受宮刑是奴隸的標幟,這些人比真性社會的奴隸身體稍自由。
古代藝術家身體上受創傷,心理上也受創傷,常雲“文窮而後工”;廚川白村廚川白村(1880—1923),日本文學評論家。的《苦悶的象征》謂“不自由即奴隸的別名”。藝術是身體或心理受創傷後產生的花朵,是用血淚來培養的。金魚很好看,是人看他好看,金魚的本身並不會覺得好看;盆景也如此。在階級社會裏的文藝都是悲慘的,一般有天才的奴隸為要主人賞識,主人免其勞動而養活他,他就歌功頌德,宣揚統治者的思想,為主人所豢養,他幫助主人壓迫其同類。技術奴隸如傅說的板築。因此我們可以說:一,技術是不自由的勞動;二,文藝是不自由的不勞動;三,治術是自由的不勞動;四,幫閑文人寄生者是不自由的不勞動。
當藝術家作為消閑的工具時是消極的罪惡,但當藝術家去替統治者作統治的工具時,就成了積極的罪惡。
除了人民自己的文藝之外,一切的文藝都是奴隸作的。今日的文藝傳統不是如《詩經》那樣由人民的傳統來,而是由奴隸來,所以往往作了奴隸的子孫而不自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