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多
聞多,字友三,亦字友山,湖北蘄水人。先世業儒,大父尤嗜書,嚐廣鳩群籍,費不貲,築室曰“綿葛軒”,延名師傅諸孫十餘輩於內。時多尚幼,好弄,與諸兄競誦,恒絀。夜歸,從父閱《漢書》,數旁引日課中古事之相類者以為比。父大悅,自爾每夜必舉書中名人言行以告之。十二歲,至武昌,入兩湖師範附屬高等小學校。甫一載,革命事起,遂歸。翌年春,複晉省,入民國公校,旋去而之實修學校。越月,試清華,獲選。來校時,距大考僅一月,又不審英文,次年夏,遂留級。喜任事,於會務無洪纖劇易悉就理,所見獨不與人同,而強於自信,每以意行事,利與鈍不之顧也。性簡易而慷爽,曆落自喜,不與人較短長;然待人以誠,有以緩急告者,雖無貲,必稱貸以應。好文學及美術,獨拙於科學,亦未嚐強求之。人或責之,多歎曰:“籲!物有所適,性有所近,必欲強物以倍性,幾何不至抑鬱而發狂疾哉?”每暑假返家,恒閉戶讀書,忘寢饋。每聞賓客至,輒踧踖隅匿,頓足言曰:“胡又來擾人也!”所居室中,橫臚群籍,榻幾恒滿。閑為古文辭,喜敷陳奇義,不屑屑於淺顯。暇則歌嘯或奏簫笛以自娛,多宮商之音。習書畫,不拘拘於陳法,意之所至,筆輒隨之不稍停雲。
(《聞多》為聞一多自撰小傳,初刊於1917年6月15日《辛酉鏡》“級友”欄。)
畫展
我沒有統計過我們這號稱抗戰大後方的神經中樞之一的昆明,平均一個月有幾次畫展,反正最近一個星期裏就有兩次。重慶更不用說,恐怕每日都在畫展中,據前不久從那裏來的一個官說,那邊畫展熱烈的情形,真令人咋舌。(不用講,無論那處,隻要是畫展,必是國畫。)這現象其實由來已久,在我們的記憶中,抗戰與風雅似乎始終是不可分離的,而抗戰愈久,雅興愈高,更是鮮明的事實。
一個深夜,在大西門外的道上,和一位盟國軍官狹路當逢,於是攀談起來了。他問我這戰爭幾時能完,我說:“這當然得問你。”“好罷!”他爽快的答道,“老實告訴你,戰爭幾時開始,便幾時完結。”事後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說,隻要他們真正開始反攻,日本是不值一擊的。一個美國人,他當然有資格誇下這海口。但是我,一個中國人,尤其當著一個美國人麵前,談起戰爭,怎麼能不心虛呢?我當時誤會了他的意思,但我是愛說實話的。反正人家不是傻子,咱們的底細,人家心裏早已是雪亮的,與其欲蓋彌彰,倒不如自己先認了,所以我的答話是“戰爭幾時開始?你們不是早已開始了嗎?沒開始的隻是我們。”
對了,你敢說我們是在打仗嗎?就眼前的事例說,一麵是被吸完血的××編成“行屍”的行列,前仆後繼的倒斃在街心,一麵是“琳琅滿目”,“盛況空前”的畫展,你能說這不是一麵在“奸汙”戰爭,一麵在逃避戰爭嗎?
如果是真實而純潔的戰爭,就不怕被正視,不,我們還要用鍾愛的心情端詳它,撫摩它,用驕傲的嗓音謳歌它。惟其戰爭是因被“奸汙”而變成一個腐爛的,臭惡的現實,所以你就不能不閉上眼睛掩著鼻子,趕緊逃過,逃的愈遠愈好,逃到“雲煙滿紙”的林泉丘壑裏,逃到“氣韻生動”的仕女前……
反之,逃得愈遠,心境愈有安頓,也愈可以放心大膽讓雙手去製造血腥的事實。既然“立地成佛”有了保證,屠刀便不妨隨時拿起,隨時放下,隨時放下,隨時拿起。原來某一類說不得的事實和畫展是互為因果的,血腥與風雅是一而二,二而一罷了。誠然,就個人說,成佛的不一定親手使過屠刀,可是至少他們也是幫凶和窩戶。如果是借刀殺人,讓旁人擔負使屠刀的勞力和罪名,自己幹沒了成佛的實惠,其居心便更不可問了。你自命讀書明理的風雅階級,說得輕點,是被利用,重點是你利用別人,反正你是逃不了責任的!
藝術無論在抗戰或建國的立場下,都是我們應該提倡的,這點道理並不隻你風雅人士們才懂得。但藝術也要看那一種,正如思想和文學一樣,它也有封建的與現代的,或複古的與前進的(其實也就是非人道的與人道的)之別。你若有良心,有魄力,並且不缺乏那技術,請站出來,學學人家的畫家,也去當個隨軍記者,收拾點電網邊和戰壕裏的“煙雲”回來,或就在任何後方,把那“行屍”的行列速寫下來,給我們認識認識點現實也好,起碼你也該在隨便一個題材裏多給我們一點現代的感覺,八大山人,四王,吳惲,費曉樓,改七薌,乃至吳昌碩,齊白石那一套,縱然有他們的曆史價值,在珂羅板片中也夠逼真的了,用得著你們那笨拙的複製嗎?在這複古氣焰高張的年代,自然正是你們揚眉吐氣的時機。但是小心不要做了破壞民族戰鬥意誌的奸細,和危害國家現代化的幫凶!記著我的話,最後裁判的日子必然來到,那時你們的風雅就是你們的罪狀!
(本篇原載於1943年昆明《生活導報》。)
青島
海船快到膠州灣時,遠遠望見一點青,在萬頃的巨濤中浮沉;在右邊嶗山無數柱奇挺的怪峰,會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進灣,先看見小青島,就是先前浮沉在巨浪中的青點,離它幾裏遠就是山東半島最東的半島——青島。簇新的、整齊的樓屋,一座一座立在小小山坡上,筆直的柏油路伸展在兩行梧桐樹的中間,起伏在山岡上如一條蛇。誰信這個現成的海市蜃樓,一百年前還是個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