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間密集的樹葉,遮蔽著島上所有的住屋,向著大海碧綠的波浪,島上起伏的青梢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下神人所住的仙宮。但是在榆樹叢蔭,還埋著十多年前德國人堅偉的炮台,深長的甬道裏你還可以看見那些地下室,那些被毀的大炮機,和牆壁上血塗的手跡。——歐戰時這兒剩有五百德國兵丁和日本爭奪我們的小島,德國人敗了,日本的太陽旗曾經一時招展全市,但不久又歸還了我們。在青島,有的是一片綠林下的仙宮和海水泱泱的高歌,不許人想到地下還藏著十多間可怕的暗窟,如今全毀了。
堤岸上種植無數株梧桐,那兒可以坐憩,在晚上憑欄望見海灣裏千萬隻帆船的桅杆,遠近一盞盞明滅的紅綠燈飄在浮標上,那是海上的星辰。沿海岸處有許多伸長的山角,黃昏時潮水一卷一卷來,在沙灘上飛轉,濺起白浪花,又退回去,不厭倦的呼嘯。天空中海鷗逐向漁舟飛,有時間在海水中的大岩石上,聽那巨浪撞擊著岩石激起一兩丈高的水花。那兒再有伸出海麵的站橋,去站著望天上的雲,海天的雲彩永遠是清澄無比的,夕陽快下山,西邊浮起幾道鮮麗耀眼的光,在別處你永遠看不見的。
過清明節以後,從長期的海霧中帶回了春色,公園裏先是迎春花和連翹,成籬的雪柳,還有好像白亮燈的玉蘭,軟風一吹來就憩了。四月中旬,奇麗的日本櫻花開得像天河,十裏長的兩行櫻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樹下走,一舉首隻見櫻花繡成的雲天。櫻花落了,地下鋪好一條花蹊。接著海棠花又點亮了,還有躑躅在山坡下的“山躑躅”,丁香,紅端木,天天在染織這一大張地氈;往山後深林裏走去,每天你會尋見一條新路,每一條小路中不知是誰創製的天地。
到夏季來,青島幾乎是天堂了。雙駕馬車載人到彙泉浴場去,男的女的中國人和十方的異客,戴了闊邊大帽,海邊沙灘上,人像小魚一般,曝露在日光下,懷抱中是薰人的鹹風。沙灘邊許多小小的木屋,屋外搭著傘篷,人全仰天躺在沙上,有的下海去遊泳,踩水浪,孩子們光著身在海濱拾貝殼。街路上滿是爛醉的外國水手,一路上胡唱。
但是等秋風吹起,滿島又回複了它的沉默,少有人行走,隻在霧天裏聽見一種怪木牛的叫聲,人說木牛躲在海角下,誰都不知道在那兒。
(《青島》載於1936年9月上海大眾書局出版的《古今名文八百篇》。)
論振興國學
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文字是也。文字者,文明之所寄,而國粹之所憑也。希臘之興以文,及文之衰也,而國亦隨之。羅馬之強在奧開斯吞時代,及文氣敝,禮淪樂弛,而鐵騎遂得肆其蹂躪焉!吾國漢唐之際,文章彪炳,而郅治躋於鹹五登三之盛。晉宋以還,文風不振,國勢披靡。洎乎晚近,日趨而偽,亦日趨而微。維新之士,醉心狄鞮,幺麼古學。學校之有國文一科,隻如告朔之餼羊耳。致有心之士,三五晨星,欲作中流之柱,而亦以杯水車薪,多寡殊勢,卒莫可如何焉。
嗚呼!痛孰甚哉!痛孰甚哉!吾國以幅員寥廓,人物駢闐之邦,而因循苟且,廓穫自大,政治寙衆能是,工藝薛暴若是者,職是故也。夫賦一詩不能退虜,撰一文不能送窮,恒年矻矻,心瘁肌瘦。而所謂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者,遍於天下,斯誠然矣。顧《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江河行地,日月經天,亙萬世而不渝,臚萬事而一理者,古學之為用,亦既廣且大矣。苟披天地之純,闡古人之真,俾內聖外王之道,昭然若日月之揭,且使天下鹹知聖人之學在實行,而戒多言,葆吾國粹,揚吾菁華,則斯文不終喪,而五帝不足六矣。
尤有進者,以吾國文字,發明新興,俾不嫻呿廬文字者,鹹得窺其堂奧,則詎第新學日進,新理日昌而已耶?即科鬥之文,亦將渡太平洋而西行矣。顧不盛歟?今乃管蠡自私,執新病舊,斥鵪笑鵬,澤鯢嗤鯤,新學浸盛而古學浸衰,古學浸衰而國勢浸危。嗚呼!是豈首倡維新諸哲之初心耶?《易》曰:“碩果不食。”《詩》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吾言及吾國古學,吾不禁惄焉而悲。雖然,亡羊補牢,未為遲也。今之所謂勝朝遺逸,友麋鹿以終歲;骨鯁耆儒,似中風而狂走者,已無能為矣。而惟新學是鶩者,既已習於新務,目不識丁,則振興國學,尤非若輩之責。
惟吾清華以預備遊美之校,似不遑注重國學者,乃能不忘其舊,刻自濯磨。故晨雞始唱,踞阜高吟,其惟吾輩之責乎!諸君勉旃。
(本篇原載於1916年5月17日《清華周刊》第77期。)
旅客式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