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文藝評論卷(20)(3 / 3)

但是,有了一個建築生產關係上的社會,季氏便必然要富於周公,冉求也必然要為之聚斂,這是曆史發展的一定的法則。這法則的意義是什麼呢?

恰恰是奴隸社會的發展促成了奴隸社會的崩潰。緩衝階層既依存於奴隸社會,那麼冉求這輩的替主義聚斂,也就等於替緩衝階層自掘墳墓。所以畢竟是孔子有遠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冉求是自己給自己毀壞青山啊!

然而即令是孔子的遠見也沒有挽回曆史。這是命運的作劇吧?做了緩衝階層,其勢不能不幫助上頭聚斂,不聚斂,階層的地位便無法保持,但是聚斂得來使整個奴隸社會的機構都要垮台,還談得到什麼緩衝階層呢?所以孔子的呼籲如果有效,青山不過是晚壞一天,自己便多燒一天的柴。如果無效,青山便壞得更早點,自己燒柴的日子也就更有限了,孔子的見地遠是遠點,但比起冉求,也不過是“以百步笑五十步”而已。結果,曆史大概是沿著冉求的路線走的,連比較遠見的路線都不曾蒙它采納,於是春秋便以高速度的發展轉入了戰國,儒家的理想,非等到董仲舒是不能死灰複燃的。

話又說回來了,儒家思想雖然必需等到另一時代,客觀條件成熟,才能複活,但它本身也得有其可能複活的主觀條件,才能真正複活,否則便有千百個董仲舒,恐怕也是枉然。儒家思想,正如上文所說,是奴隸社會的產物,而它本身又是擁護奴隸社會的。我們都知道,奴隸社會是曆史必須通過的階段(它本身是社會進步的果,也是促使社會進步的因)。既然必須通過,當然最好是能過得平穩點,舒服點。文武周公所安排的,孔子所表章的奴隸社會,因為有了那緩和的榨取政策,和為執行這政策而設的緩衝階層,它確乎是一比較舒服的社會,因為舒服,所以自從董仲舒把它恢複了,二千年的曆史全在它的懷抱中睡著了。誠然,董仲舒的儒家不是孔子的儒家,而董仲舒以後的儒家也不是董仲舒的儒家,但其為儒家則一,換言之,他們的中心思想是一貫的。二千年來士大夫沒有不讀儒家經典的,在思想上,他們多多少少都是儒家,因此,我們了解了儒家,便了解了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

如上文所說,儒家思想是奴隸社會的產物,然則中國士大夫的意識觀念是什麼,也就值得深長思之了!

(本篇原載於1945年1月13日昆明《民主周刊》第1卷第5期。)

關於儒·道·土匪

醫生臨症,常常有個觀望期間,不到病勢相當沉重,病象充分發作時,正式與有效的診斷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在病人方麵,往往愈是痼疾,愈要諱疾忌醫,因此恐怕非等到病勢沉重,病象發作,使他諱無可諱,忌無可忌時,他也不肯接受診斷。

事到如今,我想即使是最冥頑的諱疾忌醫派,如錢穆教援之流,也不能不承認中國是生著病,而且病勢的嚴重,病象的昭著,也許賽過了任何曆史記錄。惟其如此,為醫生們下診斷,今天才是最成熟的時機。

向來是“旁觀者清”,無怪乎這回最卓越的斷案來自一位英國人。這是韋爾斯先生觀察所得:

“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裏,鬥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人類的命運》)

為了他的診斷的正確性,我們不但欽佩這位將近八十高齡的醫生,而且感激他,感激他給我們查出了病源,也給我們至少保證了半個得救的希望,因為有了正確的診斷,才談得到適當的治療。

但我們對韋爾斯先生的擁護,不是完全沒有保留的,我認為假如將“儒家,道家,土匪”,改為“儒家,道家,墨家”,或“偷兒,騙子,土匪”,這不但沒有損害韋氏的原意,而且也許加強了它,因為這樣說話,可以使那些比韋氏更熟悉中國曆史和文化的人,感著更順理成章點,因此也更樂於接受點。

先講偷兒和土匪,這兩種人作風的不同,隻在前者是巧取,後者是豪奪罷了。“巧取豪奪”這成語,不正好用韓非的名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來說明嗎?而所謂俠者不又是墮落了的墨家嗎?至於以“騙子”代表道家,起初我頗懷疑那徽號的適當性,但終於還是用了它。“無為而無不為”也就等於說:無所不取,無所不奪。而看去又像是一無所取,一無所奪,這不是騙子是什麼?偷兒,騙子,土匪是代表三種不同行為的人物,儒家,道家,墨家是代表三種不同的行為理論的人物,盡管行為產生了理論,理論又產生了行為,如同雞生蛋,蛋生雞一樣,但你既不能說雞就是蛋,你也就不能將理論與行為混為一談。所以韋爾斯先生叫儒家,道家和土匪站作一排,究竟是犯了混淆範疇的邏輯錯誤。這一點表過以後,韋爾斯先生的觀察,在基本意義上,仍不失為真知灼見。

就曆史發展的次序說,是儒,墨,道。要明白儒墨道之所以成為中國文化的病,我們得從三派思想如何產生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