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土匪究竟是中國文化的病,正如偷兒騙子也是中國文化的病。我們甚至應當感謝韋爾斯先生在下診斷時,沒有忘記土匪以外的那兩種病源─—儒家和道家。韋爾斯先生用《春秋》的筆法,將儒道和土匪並稱,這是他的許多偉大貢獻中的又一個貢獻。
(本篇原載於1944年7月20日昆明《中央日報》第二版“周中專論”欄。)
“五四”運動的曆史法則
大家都知道,近百年來,中國社會是處於一種半封建半殖民地性的狀態中。封建的主人地主官僚與殖民國的主人帝國主義,這兩個勢力之能夠同時並存在於我們這裏,已經說明了它們之間的一種奇異的關係,一種相反而又相成,相克而又相生的矛盾關係。在剝削人民的共同目的上,它們利害相同,所以能夠互相結合,互相維護。同時分贓不勻又使它們利害衝突而不能不互相齟齬。然而它們卻不能決裂。因為,他們知道,假如帝國主義獨占了中國,任憑它的武器如何鋒利,民族的仇恨會梗塞著它的喉頭,使它不能下咽,假如封建勢力壟斷了中國,那又隻有加深它自己的崩潰,以致在人民革命勢力之前,加速它自己的滅亡。總之,被壓迫被榨取的,究竟是“人”,而人是有反抗性的,反抗而團結起來,便是力量,不是民族的力量,便是民主的力量,這些對於帝國主義或封建勢力,都是很討厭的東西。於是他們想好分工合作,讓地主官僚出麵執行榨取的任務,以緩和民族仇恨。(這是帝國主義借刀殺人!)讓帝國主義一手把著槍炮,一手提著錢袋,站在背後保鏢,以軟化民主勢力。(這是地主官僚狗仗人勢!)它們是聰明的,因為,雖然它們的欲都有著壟斷性與排他性,它們卻都願意極力克製這些,彼此互相包容,互相照顧,互相妥協,而相安於一種近乎均勢的狀態中。果然,愈是這樣,它們的壽命愈長,那就是說,惟其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人民的解放才愈難實現。
可是,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的壽命偏是不能長,而中國人民畢竟非解放不可!基於資本主義國家間內在的矛盾,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威力大大的受了製約,矛盾尖銳化到某種程度,使它們自相火拚起來,帝本主義就得暫時退出中國。帝本主義退出了中國,人民的對手便由兩個變成一人,這便好辦了!
隻要能讓人民和封建勢力以一比一的力量來鬥,最後勝利定屬於人民。我說最後勝利,因為一上來,封建勢力憑了它那優勢的據點和優勢的武器,確乎來勢洶洶,幾乎有全盤勝利的把握。但它究竟是過了時的乏貨,內部的腐化將逼得它最後必需將據點放棄,武器交出,而歸於失敗。五四運動及前前後後,便是這個曆史事實的具體說明。
一九一四年以前,活動於中國這個政治經濟戰場上的,是一種三角鬥爭,包括(一)各個字號的帝國主義,(二)以袁世凱為中心的封建殘餘勢力,以及(三)代表人民力量的市民層民主革命的兩股潛伏勢力:(甲)國民黨政治集團,(乙)北京大學文化集團。那時三個力量中,帝國主義勢焰最大,封建勢力僅次於帝國主義,政治上代表人民願望的國民黨,幾乎是在苟延殘喘的狀態中保持著一線生機,至於作為的後來文化革命據點的北京大學,在政治意義上,更是無足輕重。但等一九一四年,歐洲諸帝國主義國家內在的矛盾,尖銳化到不能不爆發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國的情形便大變了。歐洲列強,不論是協約國或同盟國,為著忙於上前線進攻,或在後方防守,忽然都退出了中國。歐洲帝國主義退出了,中國社會的本質,便立時由半封建半殖民地,變為約當於百分之九十的封建,百分之十的殖民地(這百分之十的主人,不用說,就是日本)。於是袁世凱和他的集團忽然交了紅運,可是袁世凱的紅運實在短得可憐,而他的餘孽,北洋軍閥的紅運也不太長。真正走紅運的倒是人民,你不記得僅僅距袁氏稱帝後四年,督軍團解散國會和張勳複辟後二年,向封建勢力突擊的文化大進軍,五四運動便出現了嗎?從此中國土地上便不斷的湧著波瀾日益壯闊的民主怒潮,終於使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北洋軍閥徹底崩潰。這時人民力量不但鏟除了軍閥,還給剛從歐洲抽身回來的帝國主義吃了不少眼前虧。請注意:帝國主義突然退出,封建勢力馬上抬頭,跟著人民的力量就將它一把抓住,經過一番苦鬥,終於將它打倒——這一曆史公式,特別在今天,是值得我們深深玩味的!
誰說曆史不會重演?雖然在細節上,今天的“五四”不同於二十六年前的“五四”,可是在主要成分上,兩個時代幾乎完全是一樣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歐洲帝國主義退出,於是中國半殖民地的色彩取消了,半封建便一變而為全封建,(請在複古空氣和某種隆重禮物的進獻中注意籌安會的鬼,還有這群鬼群後的袁世凱的鬼!)現在封建勢力正在囂張的時候,可是,人民也並沒有閑著,代表人民願望,發揮人民精神,喚醒人民力量的政治、文化種種集團也都不缺少,滿天烏雲,高聳的樹梢上已在沙沙發響了,近了,更近了,暴風雨已經來到,一場苦鬥是不能避免的。至於最後的勝利,放心吧!有曆史給你做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