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文藝評論卷(21)(3 / 3)

曆史重演,而又不完全重演。從二十六年前的“五四”到今天,恰是螺旋式的進展了一周。一切都進步了。今天帝國主義的退出,除了實際活動力量與機構的撤退,還有不平等條約的取消,中國人賣身契的撕毀。這回帝國主義的退出是正式的,至少在法律上,名義上是絕對的,中國第一次,坐上了“列強”的交椅。帝國主義進一步的撤退,是促使或放縱封建勢力進一步的伸張的因素,所以隨著帝國主義的進步,封建勢力也進步了。戰爭本應使一個國家更加堅強,中國卻愈戰愈腐化,這是什麼緣故?原來腐化便是封建勢力的同義語,不是戰爭,而是封建餘毒腐化了中國。今天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腐化方麵,比二十六年前更變本加厲,是公認的事實。時髦的招牌和近代化的技術,並不能掩飾這些事實。反之,都是加深腐化的有力工具,和保育毒菌的理想溫度。然而封建勢力的進步,必然帶來人民力量的進步,這可分四方麵講。(一)西南大後方市民階層的民主運動。這無論在認識上,組織上或進行方法上,比起五四時都進步多了,詳情此地不能討論。(二)敵後的民主中國。這個民主的大本營,論成績和實力,遠非五四時代的廣東所能比擬,是人人都知道的。(三)封建勢力內部的醒覺分子。這部分民主勢力,現在還在潛伏期中,一旦爆發,它的作用必然很大。這是五四時代幾乎完全沒有過的一種勢力,今天在昆明,它尤其被一般人所忽略。以上三種力量都是自覺的,另有一種不自覺的,但也許比前三者更強大的力量,那便是(四)大後方水深火熱中的農民。雖然他們不懂什麼是民主,但是誰逼得他們活不下去,他們是懂得的。五四時代,因帝國主義退出,中國民族工業得以暫時繁榮,一般說來,人民的生活是走上坡路的。今天的情形,不用說,和那裏正相反。這情形是政治腐化的結果,而政治腐化的責任,正如上文所說,是不能推在抗戰身上的。半個民主的中國不也在抗戰嗎?而且抗得更多,人民卻不餓飯。(還不要忘記那本是中國最貧瘠的區域之一。)原來抗戰在我們這大後方,是被人利用了,當作少數人吸血的工具利用了。黑幕已經開始揭露,血債早晚是要還清的,到那時,你自會認識這股力量是如何的強大。

帝國主義的進步,封建勢力的進步,結果都隻為人民的進步造了機會,為人民的勝利造了機會。不管道路如何曲折,最後勝利永遠是屬於人民的,二十六年前如此,今天也如此。在“五四”的鏡子裏,我們看出了曆史的法則。

一九四五年四月廿七日

(本篇原載於1945年5月10日昆明《民主周刊》第1卷第20期。)

“五四”斷想

舊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個跟一個,——這是演化。

新的已經來到,舊的還不肯去,新的急了,把舊的擠掉,——這是革命。

擠是發展受到阻礙時必然的現象,而新的必然是發展的,能發展的必然是新的,所以青年永遠是革命的,革命永遠是青年的。

新的日日壯健著(量的增長),舊的日日衰老著(量的減耗),壯健的擠著衰老的,沒有擠不掉的。所以革命永遠是成功的。

革命成功了,新的變成舊的,又一批新的上來了。舊的停下來攔住去路,說:“我是趕過路程來的,我的血汗不能白流,我該下來舒舒服服。”新的說:“你的舒服就是我的痛苦,你耽誤了我的路程”,又把他擠掉,……如此,武戲接二連三的演下去,於是革命似乎永遠“尚未成功”。

讓曾經新過來的舊的,不要隻珍惜自己的過去,多多體念別人的將來,自己腰酸腿痛,拖不動了,就趕緊讓。“功成身退”,不正是光榮嗎?“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這也是古訓啊!

其實青年並非永遠是革命的,“青年永遠是革命”這定理,隻在“老年永遠是不肯讓路的”這前提下才能成立。

革命也不能永遠“尚未成功”。幾時舊的知趣了,到時就成功身退,不致阻礙了新的發展,革命便成功了。

舊的悠悠退去,新的悠悠上來,一個跟一個,不慌不忙,那天曆史走上了演化的常軌,就不再需要變態的革命了。

但目前,我們還要用“擠”來爭取“悠悠”,用革命來爭取演化。“悠悠”是目的,“擠”是達到目的的手段。

於是又想到變與亂的問題。變就是悠悠的演化,亂是擠來擠去的革命。若要不亂擠,就隻得悠悠的變。若是該變而不變,那隻有擠得你變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訓也發揮了變的原理。

(本篇原載於1945年5月西南聯大《悠悠體育會周年五四紀念特刊》。)

五四曆史座談

時間——三十三年五月三日晚

地點——聯大新舍南區十號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