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我們的國家還不大明白主權之所屬,所以還不惜拿一大堆關係自己命脈的主權去為一個人換一項過時的,褪色而戴起了並不舒服的皇冕,結果那人皇冕沒有戴上,國家的主權已經失了,若不是人民起來一把攔住,還差點在賣身契上親自打下手印,當然人民之所以這樣做,當然以為主權還有著自己很大的分兒,所以實際上,那回是人民幫了國家一個大忙。雖則國家和人民都不知道。
經過二十六年的學習與鍛煉,國家聰明了,它知道主權之可貴,所以對既失的主權,想盡方法向帝國主義索回,一方麵對於未失去的主權,盡量從人民手裏集中到自己手裏來,有時它還會使點權術,犧牲點尚未集中的主權給鄰居,這是因為除非是集中了主權不能算是它自己的主權,它當然也知道向人民不斷的保證:凡是主權都是人民的,叫人民獻出一切,縮緊腰帶,拚了老命,捍衛了國家,自己卻一無所得,連原有難足維持的生活的那點,都要丟光,這樣,目前的國家和人民便對立起來了。
然而二十六年的光陰對人民也不能說是完全白費。至少,人民學了不少的乖,“上一回當,學一回乖”,人民永遠是上當的,所以人民永遠是進步的。
進一步的認識便是進一步的力量,所以今天我們期待著的“五四”是一個比二十六年前更堅強更結實的“五四”,我們要爭取民主的國家,因為這是一個人民的世紀呀!
(本篇是聞一多為紀念三十四年“五四”寫的,原載於1945年5月昆明《大路周刊》創刊號。)
八年的回憶與感想
說到聯大的曆史和演變,我們應追溯到長沙臨時大學的一段生活。最初,師生們陸續由北平跑出,到長沙聚齊,住在聖經學校裏,大家的情緒隻是興奮而已。記得教授們每天晚上吃完飯,大家聚在一間房子裏,一邊吃著茶,抽著煙,一邊看著報紙,研究著地圖,談論著戰事和各種問題。有時一個同事新從北方來到,大家更是興奮的聽他的逃難的故事和沿途的消息。大體上說,那時教授們和一般人一樣隻有著戰爭剛爆發時的緊張和憤慨,沒有人想到戰爭是否可以勝利。既然我們被迫得不能不打,隻好打了再說。人們隻對於保衛某據點的時間的久暫,意見有些出入,然而即使是最悲觀的也沒有考慮到戰事如何結局的問題。那時我們甚至今天還不大知道明天要做什麼事。因為學校雖然天天在籌備開學,我們自己多數人心裏卻懷著另外一個幻想。我們腦子裏裝滿了歐美現代國家的觀念,以為這樣的戰爭,一發生,全國都應該動員起來,自然我們自己也不是例外。於是我們有的等著政府的指示:或上前方參加工作,或在後方從事戰時的生產,至少也可以在士兵或民眾教育上盡點力,事實證明這個幻想終於隻是幻想,於是我們的心理便漸漸回到自己崗位上的工作,我們依然得準備教書,教我們過去所教的書。
因為長沙聖經學校校舍的限製,我們文學院是指定在南嶽上課的。在這裏我們住的房子也是屬於聖經學校的。這些房子是在山腰上,前麵在我們腳下是南嶽鎮,後麵往山裏走,便是那探索不完的名勝了。
在南嶽的生活,現在想起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那時物價還沒有開始跳漲,隻是在微微的波動著罷了。記得大前門紙煙漲到兩毛錢一包的時候,大家曾考慮到戒煙的辦法。南嶽是個偏僻地方,報紙要兩三天以後才能看到,世界注意不到我們,我們也就漸漸不大注意世界了,於是在有規則性的上課與逛山的日程中,大家的生活又慢慢安定下來。半輩子的生活方式,究竟不容易改掉,暫時的擾動,隻能使它表麵上起點變化,機會一來,它還是要恢複常態的。
講到同學們,我的印象是常有變動,仿佛隨時走掉的並不比新來的少,走掉的自然多半是到前線參加實際戰爭去的。但留下的對於功課多數還是很專心的。
抗戰對中國社會的影響,那時還不甚顯著,人們對蔣委員長的崇拜與信任,幾乎是沒有限度的。在沒有讀到史諾的《西行漫記》一類的書的時候,大家並不知道抗戰是怎樣起來的,隻覺得那真是由於一個英勇剛毅的領導,對於這樣一個人,你除了欽佩,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有一次,我和一位先生談到國共問題,大家都以為西安事變雖然業已過去,抗戰卻並不能把國共雙方根本的矛盾徹底解決,隻是把它暫時壓下去罷了,這個矛盾將來是可能又現出來的。然則應該如何永久徹底解決這矛盾呢?這位先生認為英明神聖的領袖,代表著中國人民的最高智慧,時機來了,他一定會向左靠攏一點,整個國家民族也就會跟著他這樣做,那時左右的問題自然就不存在了。現在想想,中國的“真命天子”的觀念真是根深蒂固!可惜我當時沒有反問這位先生一句:“如果領袖不向平安的方向靠,而是向黑暗的深淵裏衝,整個國家民族是否也就跟著他那樣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