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搖十洲影,日亂九江文(《贈李榮道士》)
川光搖水箭,山氣上雲梯(《山莊休沐》)
和駱集中這樣的發端:
故人無與晤,安步陟山椒……(《冬日野望》)
在那貧乏的時代,何嚐不是些奪目的珍寶?無奈這些有句無章的篇什,除聲調的成功外,還是沒有超過齊、梁的水準。駱比較有些“完璧”,如《在獄詠蟬》之類,可是又略無警策。同樣,王的歌行,除《滕王閣歌》外,也毫不足觀。便說《滕王閣歌》和他那典麗凝重,與淒情流動的五律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杜甫《戲為六絕句》第三首中“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這裏是以盧代表盧、駱,王代表王、楊,大概不成問題。至於“劣於漢魏近風騷”,假如可以解作王、楊“劣於漢魏”,盧、駱“近風騷”,倒也有它的妙處,因為盧、駱那用賦的手法寫成的粗線條的宮體詩,確乎是《風》《騷》的餘響,而王、楊的五言,雖不及漢魏,卻越過齊、梁,直接上晉、宋了。這未必是杜詩的原意,但我們不妨借它的啟示來闡明一個真理。
盧、駱與王、楊選擇形式不同,是由於他們兩派的使命不同。盧、駱的歌行,是用鋪張揚厲的賦法膨脹過了的樂府新曲,而樂府新曲又是宮體詩的一種新發展,所以盧、駱實際上是宮體詩的改造者。他們都曾經是兩京和成都市中的輕薄子,他們的使命是以市井的放縱改造宮庭的墮落,以大膽代替羞怯,以自由代替局縮,所以他們的歌聲需要大開大闔的節奏,他們必需以賦為詩。正如宮體詩在盧、駱手裏是由宮庭走到市井,五律到王、楊的時代是從台閣移至江山與塞漠。台閣上隻有儀式的應製,有“句繪章,揣合低昂”。到了江山與塞漠,才有低徊與悵惘,嚴肅與激昂,例如王的《別薛升華》《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和楊的《從軍行》《紫騮馬》一類的抒情詩。抒情的形式,本無須太長,五言八句似乎恰到好處。前乎王、楊,尤其應製的作品,五言長律用的還相當多。這是該注意的!五言八句的五律,到王、楊才正式成為定型,同時完整的真正唐音的抒情詩也是這時才出現的。
將盧、駱與王、楊對照著看,真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我在旁處曾說明過從盧、駱到劉(希夷)張(若虛)是一貫的發展,現在還要點醒,王、楊與沈、宋也是一脈相承。李商隱早無意的道著了秘密:
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屬對能。(《漫成章》)
以沈、宋與王、楊並舉,實在是最自然,最合理的看法。“律”之“變”,本來在王、楊手裏已經完成了,而沈、宋也是“落筆得良朋”的妙手。並且我們已經提過,楊炯和宋之問是好朋友。如果我們再知道他們是好到如之問《祭楊盈川文》所說的那程度,我們便更能了然於王、楊與沈、宋所以是一脈相承之故。老實說,就奠定五律基礎的觀點看,王、楊與沈、宋未嚐不可視為一個集團,因此也有資格承受“四傑”的徽號,而盧、駱與劉、張也同樣有理由,在改良宮體詩的觀點下,被稱為另一組“四傑”。一定要墨守著先入為主的傳統觀點,隻看見“王、楊、盧、駱”之為四傑,而抹煞了一切其他的觀點,那隻是拘泥、頑冥,甘心上傳統名詞的當罷了。
將盧、駱與王、楊分別的劃歸了劉、張與沈、宋兩個集團後,再比較一下劉、張與沈、宋在唐詩中的地位,便也更能了解盧、駱與王、楊的地位了。五律無疑是唐詩最主要的形式,在那時人心目中,五律才是詩的正宗。沈、宋之被人推重,理由便在此。按時人安排的順序,王、楊的名字列在盧、駱之上,也正因他們的貢獻在五律,何況王、楊的五律是完全成熟了的五律,而盧、駱的歌行還不免於草率、粗俗的“輕薄為文”呢?論內在價值,當然王、楊比盧、駱高。然而,我們不要忘記盧、駱曾用以毒攻毒的手段,憑他們那新式宮體詩,一舉摧毀了舊式的“江左餘風”的宮體詩,因而給歌行芟除了蕪穢,開出一條坦途來。若沒有盧、駱,哪會有劉、張,哪會有《長恨歌》《琵琶行》《連昌宮詞》和《秦婦吟》,甚至於李、杜、高、岑呢?看來,在文學史上,盧、駱的功績並不亞於王、楊。後者是建設,前者是破壞,他們各有各的使命。負破壞使命的,本身就得犧牲,所以失敗就是他們的成功。人們都以成敗論事,我卻願向失敗的英雄們多寄予點同情。
(本篇原載於《世界學生》第2卷7期。)
宮體詩的自贖
宮體詩就是宮廷的,或以宮廷為中心的豔情詩,它是個有曆史性的名詞,所以嚴格地講,宮體詩又當指以梁簡文帝為太子時的東宮,及陳後主、隋煬帝、唐太宗等幾個宮廷為中心的豔情詩。
我們該記得從梁簡文帝當太子到唐太宗宴駕中間一段時期,正是謝脁已死,陳子昂未生之間一段時期。這其間沒有出過一個第一流的詩人。那是一個以聲律的發明與批評的勃興為人所推重,但論到詩的本身,則為人所詬病的時期。沒有第一流詩人,甚至沒有任何詩人,不是一樁罪過。那隻是一個消極的缺憾。但這時期卻犯了一樁積極的罪。它不是一個空白,而是一個汙點。為什麼?就因為他們製造了些有如下麵這樣的宮體詩:
長筵廣未同,上客嬌難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