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唐詩篇(2)(3 / 3)

還杯了不顧,回身正顏色。(高爽《詠酌酒人》)

眾中俱不笑,座上莫相撩。(鄧鏗《奉和夜聽妓聲》)。

這裏所反映的上客們的態度,便代表他們那整個宮廷內外的氣氛。人人眼角裏是淫蕩:

上客徒留目,不見正橫陳。(鮑泉《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悅傾城》)

人人心中懷著鬼胎:

春風別有意,密處也尋香。(李義府《堂詞》)

對姬妾娼妓如此,對自己的結發妻亦然(劉孝威《郡縣寓見人織率爾贈婦》便是一例)。於是發妻也就成了倡家。徐悱寫得出《對房前桃樹詠佳期贈內》那樣一首詩,他的夫人劉令嫻為什麼不可以寫一首《光宅寺》來賽過他?索性大家都揭開了:

知君亦蕩子,賤妾自倡家。(吳均《鼓瑟曲有所思》)

因為也許她明白她自己的秘訣是什麼。

自知心所愛,出入仕秦宮。

誰言連尹屈,更是莫遨通?(簡文帝《豔歌篇十八韻》)

簡文帝對此並不詫異,說不定這對他,正是件稱心的消息。墮落是沒有止境的。從一種變態到另一種變態往往是個極短的距離,所以現在像簡文帝《孌童》,吳均《詠少年》,劉孝綽《詠小兒采蓮》,劉遵《繁華應令》,以及陸厥《中山王孺子妾歌》一類作品,也不足令人驚奇了。變態的又一型類是以物代人為求滿足的對象。於是繡領,袙腹,履,枕,席,臥具……全有了生命,而成為被玷汙者。推而廣之,以至燈燭,玉階,梁塵,也莫不踴躍地助他們集中意念到那個荒唐的焦點,不用說,有機生物如花草鶯蝶等更都是可人的同情者。

羅薦已擘鴛鴦被,綺衣複有葡萄帶。

殘紅豔粉映簾中,戲蝶流鶯聚窗外。(上官儀《八詠應製》)

看看以上的情形,我們真要疑心,那是作詩,還是在一種偽裝下的無恥中求滿足。在那種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詩!所以常常是那套褪色的陳詞濫調,詩的本身並不能比題目給人以更深的印象。實在有時他們真不像是在作詩,而隻是製題。這都是慘淡經營的結果:《詠人聘妾仍逐琴心》(伏知道),《為寒床婦贈夫》(王胄),特別是後一例,盡有“閨情”“秋思”“寄遠”一類的題麵可用,然而作者偏要標出這樣五個字來,不知是何居心。如果初期作者常用的“古意”“擬古”一類曖昧的題麵,是一種遮羞的手法,那麼現在這些人是根本沒有羞恥了!這由意識到文詞,由文詞到標題,逐步的鮮明化,是否可算作一種文字的裎裸狂,我不知道。反正讚歎事實的“詩”變成了標明事類的“題”之附庸,這趨勢去《遊仙窟》一流作品,以記事文為主,以詩副之的形式,已很近了。形式很近,內容又何嚐遠?《遊仙窟》正是宮體詩必然的下場。

我還得補充一下宮體詩在它那中途丟掉的一個自新的機會。這專以在昏淫的沉迷中作踐文字為務的宮體詩,本是衰老的,貧血的南朝宮廷生活的產物,隻有北方那些新興民族的熱與力才能拯救它。因此我們不能不慶幸庾信等之入周與被留,因為隻有這樣,宮體詩才能更穩固地移植在北方,而得到它所需要的營養。果然被留後的庾信的《烏夜啼》《春別詩》等篇,比從前在老家作的同類作品,氣色強多了。移植後的第二、三代本應不成問題。誰知那些北人骨子裏和南人一樣,也是脆弱的,禁不起南方那美麗的毒素的引誘,他們馬上又屈服了,除薛道衡《昔昔鹽》《人日思歸》,隋煬帝《春江花月夜》三兩首詩外,他們沒有表現過一點抵抗力。煬帝晚年可算熱忱的效忠於南方文化了,文藝的唐太宗,出人意料之外,比煬帝還要熱忱。於是庾信的北渡完全白費了。宮體詩在唐初,依然是簡文帝時那沒筋骨、沒心肝的宮體詩。不同的隻是現在詞藻來得更細致,聲調更流利,整個的外表顯得更乖巧,更酥軟罷了。說唐初宮體詩的內容和簡文帝時完全一樣,也不對。因為除了搬出那僵屍“橫陳”二字外,他們在詩裏也並沒有講出什麼。這又教人疑心這輩子人已失去了積極犯罪的心情。恐怕隻是詞藻和聲調的試驗給他們羈係著一點作這種詩的興趣(詞藻聲調與宮體有著先天與曆史的聯係)。宮體詩在當時可說是一種不自主的、虛偽的存在。原來從虞世南到上官儀是連墮落的誠意都沒有了。此真所謂“委靡不振”!

但是墮落畢竟到了盡頭,轉機也來了。

在窒息的陰霾中,四麵是細弱的蟲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這首詩在當時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他這樣開始: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丈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首先已夠教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後如雲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式的一幕幕出現,通過“五劇三條”的“弱柳青槐”來“共宿娼家桃李蹊”。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顛狂中有戰栗,墮落中有靈性: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態的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