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唐詩篇(4)(3 / 3)

叩齒坐明月,搘頤望白雲,

休息又休息。對了,惟有休息可以驅除疲憊,恢複氣力,以便應付下一場的緊張。休息,這政治思想中的老方案,在文藝態度上可說是第一次被賈島發現的。這發現的重要性可由它在當時及以後的勢力中窺見。由晚唐到五代,學賈島的詩人不是數字可以計算的,除極少數鮮明的例外,是向著詞的意境與詞藻移動的,其餘一般的詩人大眾,也就是大眾的詩人,則全屬於賈島。從這觀點看,我們不妨稱晚唐五代為賈島時代。他居然被崇拜到這地步:

李洞……酷慕賈長江,遂銅寫島像,戴之巾中,常持數珠念賈島佛。人有喜賈島詩者,洞必手錄島詩贈之,叮嚀再四曰:“此無異佛經,歸焚香拜之。”(《唐才子傳》九)

南唐孫晟……嚐畫賈島像,置於屋壁,晨夕事之。(《郡齋讀書誌》十八)

上麵的故事,你盡可解釋為那時代人們的神經病的征象,但從賈島方麵看,確乎是中國詩人從未有過的榮譽,連杜甫都不曾那樣老實的被偶像化過;你甚至說晚唐五代之崇拜賈島,是他們那一個時代的偏見和行動,但為什麼幾乎每個朝代的末葉都有回向賈島的趨勢?宋末的四靈,明末的鍾、譚,以至清末的同光派,都是如此。不寧惟是。即宋代江西派在中國詩史上所代表的新階段,大部分不也是從賈島那分遺產中得來的贏餘嗎?可見每個在動亂中滅毀的前夕都需要休息,也都要全部的接受賈島,而在平時,也未當不可以部分的接受他,作為一種調濟,賈島畢竟不單是晚唐五代的賈島,而是唐以後各時代共同的賈島。

(本篇原載於昆明《中央日報·文藝》第18期。)

杜甫

引言

明呂坤曰:“史在天地,如形之景。人皆思其高曾也,皆願睹其景。至於文儒之士,其思書契以降之古人,盡若是已矣。”數千年來的祖宗,我們聽見過他們的名字,他們生平的梗概,我們仿佛也知道一點,但是他們的容貌、聲音,他們的性情、思想,他們心靈中的種種隱秘——歡樂和悲哀,神聖的企望,莊嚴的憤慨,以及可笑亦複可愛的弱點或怪癖……我們全是茫然。我們要追念,追念的對象在哪裏?要仰慕,仰慕的目標是什麼?要崇拜,向誰施禮?假如我們是肖子肖孫,我們該怎樣的悲慟,怎樣的心焦!

看不見祖宗的肖像,便將夢魂中迷離恍惚的,捕風捉影,摹擬出來,聊當瞻拜的對象——那也是沒有辦法的慰情的辦法。我給詩人杜甫繪這幅小照,是不自量,是瀆褻神聖,我都承認。因此工作開始了,馬上又擱下了。一擱擱了三年,依然死不下心去,還要賡續,不為別的,隻還是不奈何那一點“思其高曾,願睹其景”的苦衷罷了。

像我這回掮起的工作,本來應該包括兩層步驟,第一是分析,第二是綜合。近來某某考證,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作得不少了;關於杜甫,這類的工作,據我知道的卻沒有十分特出的成績。我自己在這裏偶爾雖有些零星的補充,但是,我承認,也不是什麼大發現。我這次簡直是跳過了第一步,來逕直做第二步;這樣作法,是不會有好結果的,自己也明白。好在這隻是初稿,隻要那“思其高曾,願睹其景”的心情不變,永遠那樣的策勵我,橫豎以後還可以隨時搜羅,隨時拚補。目下我絕不敢說,這是真正的杜甫,我隻說是我個人想象中的“詩聖”。

我們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縱了,太誇妄了,太杳小了,太齷齪了。因此我不能忘記杜甫;有個時期,華茨華斯也不能忘記彌爾敦,他喊——

“Milton!thou shouldst be living at this hour:

England hath need of thee:she is a fen

Of stagnant waters:alter sword,and pen,

Fireside,the heroic wealth of hall and bower,

Have forfeited their ancient English dower

Of in ward happiness,We are selfish men:

O raise us up,return to us again;

And give us manners virtue freedom power”

當中一個雄壯的女子跳舞。四麵圍滿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內中有一個四齡童子,許是騎在爸爸肩上,歪著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腳和丈長的彩帛漸漸搖起花來了,看著,看著,他也不覺眉飛目舞,仿佛很能領略其間的妙緒。他是從鞏縣特地趕到郾城來看跳舞的。這一回經驗定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下麵一段是他幾十年後的回憶:

“燔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舞女是當代名滿天下的公孫大娘。四歲的看客後來便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大詩人,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歲時看的東西,過了五十多年,還能留下那樣活躍的印象,公孫大娘的藝術之神妙,可以想見,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