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中也提到過“龍鳳”二字在文化思想方麵的象征意義,他指出了文獻中以龍比老子的故事,卻忘了一副天生巧對的下聯,那便是以鳳比孔子的故事。可巧故事都見於《莊子》一書裏。《天運篇》說孫子見過老聃後,發呆了三天說不出話,弟子們問他給“老聃”講了些什麼,他說:“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雲氣而養(翔)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喈,舌舉而不能訊,予又何規老聃哉!”這是常用的典故(也就是許多姓李的楹聯中所謂“猶龍世澤”的來曆)。至於以鳳比孔子的典故,也近在眼前,不知為什麼從未成為詞章家“獺祭”的資料,孔子到了楚國,著名的瘋子接輿所唱的那充滿諷刺性的歌兒——
鳳兮鳳兮!何如(汝)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不但見於《莊子》(《人間世篇》),還見於《論語》(《微子篇》)。是以前讀死書的人不大認識字,不知道“如”是“汝”的假借,因而沒弄清話中的意思嗎?可是漢石經《論語》“如”作“而”,“而”字本也訓“汝”,那麼歌辭的喻意,至少漢人是懂得。另一個也許更有趣的以鳳比孔子的出典,見於唐宋《類書》所引的一段《莊子》佚文:
老子見孔子從弟子五人,問日:“前為誰?”對曰:“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貢為智,曾子為孝,顏回為仁,子張為武。”老子歎曰:“吾聞南方有鳥,其名為鳳……鳳鳥之文,戴聖嬰仁,右智左賢,……”
這裏以鳳比孔子,似乎更明顯。尤其有趣的是,那次孔子稱老子為龍,這次是老子回敬孔子,比他作鳳,龍鳳是天生的一對,孔老也是天生的一對,而話又出自彼此的口中,典則同見於《莊子》。你說這天生巧對是莊子巧思的創造,意匠的遊戲——又是他老先生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嗎?也不盡然。前麵說過原始殷人是以鳳為圖騰的,而孔子是殷人之後,我們尤其熟悉。老子是楚人,向來無異詞,楚是祝融六姓中羋姓季連之後,而祝融,據近人的說法,就是那“人麵龍身而無足”的燭龍,然則原始楚人也當是一個龍圖騰的族團。以老子為龍,孔子為鳳,可能是莊子的寓言,但寓言的產生也該有著一種素地,民俗學的素地(這可以《莊子》書中許多其他的寓言為證)。其實鳳是殷人的象征,孔子是殷人的後裔,呼孔子為鳳,無異稱他為殷人。龍是夏人的,也是楚人的象征,說老子是龍,等於說他是楚人,或夏人的本家。中國最古的民族單元不外夏殷,最典型中國式而最有支配勢力的思想家莫如孔老,刊物命名為“龍鳳”,不僅象征了民族,也象征了最能代表民族氣質的思想家,這從某種觀點看,不能不說是中國有刊物以來最漂亮的名字了!
然而,還是莊子的道理,“腐臭複化為神奇,神奇複化為腐臭”,——從另一種觀點看,最漂亮的說不定也就是最醜惡的。我們在上文說過,圖騰式的民族社會早已變成了國家,而封建的王國又早已變成了大一統的帝國,在我們今天的記憶中,龍鳳隻是“帝德”與“天威”的標記而已,現在從這角度來打量孔老,恕我隻能看見一位“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而諂上驕下的司寇,和一位以“大巧若拙”的手段“助紂為虐”的柱下史(五千言本也是“君人南麵之術”)。有時兩個身影疊成一個,便又幻出忽而“內老外儒”,忽而“外老內儒”,種種的奇形怪狀。要曉得這條“見首不見尾”的陰謀家——龍,這隻“戴聖嬰仁”的偽君子——鳳,或二者的混合體,和那象征著“帝德”、“天威”的龍鳳,是不可須臾離的。有了主子,就用得著奴才,有了奴才,也必然會捧出一個主子,帝王與士大夫是相依為命的。主子的淫威和奴才的惡毒——暴發戶與破落戶雙重勢力的結合,壓得人民半死不活。三千年慘痛的記憶,教我們麵對這意味深長的“龍鳳”二字,怎能不怵目驚心呢!
事實上,生物界隻有窮凶極惡而詭計多端的蛇,和受人豢養,替人幫閑,而終不免被人宰割的雞,哪有什麼龍和風呢?科學來了,神話該退位了。辦刊物的人也得當心,再不得要讓“死的拉住活的”了!
要不然,萬一非給這民族選定一個象征性的生物不可,那就還是獅子罷,我說還是那能夠怒吼的獅子罷,如果它不再太貪睡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