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千年的時間過去了,由於不斷的暗中摸索,人們稍稍學會些控製自然的有效方法,自己也漸漸有點自信心,於是對他們的圖騰神,態度漸漸由獻媚的,拉攏的,變為恫嚇的,抗拒的,(人究竟是個狡猾的東西!)最後他居然從幼稚的,草昧的圖騰文化掙紮出來了,以至幾乎忘掉有過那麼回事。好了,他現在立住腳跟了,進步相當的快。人們這時賽龍舟,吃粽子,心情雖還有些緊張,但緊張中卻帶著點勝利的歡樂意味。他們如今是文明人啊!我們所熟習的春秋時代的吳越,便是在這個文化階段中。
“但是,莫忙樂觀!剛剛對於克服自然有點把握,人又發現第二個仇敵——他自己、以前人的困難是怎樣求生,現在生大概不成問題,問題在怎樣生得光榮。光榮感是個良心問題,然而要曉得良心是隨罪惡而生的。時代一入戰國,人們造下的罪孽想是太多了,屈原的良心擔負不起,於是不能生得光榮,便毋寧死,於是屈原便投了汨羅!是呀,僅僅求生的時代早過去了,端午這節日也早失去了意義。從越國到今天,應該是怎樣求生得光榮的時代,如果我們還要讓這節日存在,就得給他裝進一個我們時代所需要的意義。
“但為這意義著想,哪有比屈原的死更適當的象征?是誰首先撤的謊,說端午節起於紀念屈原,我佩服他那無上的智慧!端午,以求生始,以爭取生得光榮的死終,這謊中有無限的真!”
準備給孩子們講的話,不妨到此為止。縱然這番意思,孩子還不太懂,但遲早是應當讓他們懂得的。是不是?
一九四三年七月
(本篇原載於1943年7月3日昆明《生活導報》第32期。)
人民的詩人
——屈原
古今沒有第二個詩人像屈原那樣曾經被人民熱愛的。我說“曾經”,因為今天過著端午節的中國人民,知道屈原這樣一個人的實在太少,而知道《離騷》這篇文章的更有限。但這並不妨礙屈原是一個人民的詩人。我們也不否認端午這個節日,遠在屈原出世以前,已經存在,而它變為屈原的紀念日,又遠在屈原死去以後。也許正因如此,才足以證明屈原是一個真正的人民詩人。惟其端午是一個古老的節日,“和中國人民同樣的古老”,足見它和中國人民的生活如何不可分離,惟其中國人民願意把他們這樣一個重要的節日轉讓給屈原,足見屈原的人格,在他們生活中,起著如何重大的作用。也惟其遠在屈原死後,中國人民還要把他的名字,嵌進一個原來與他無關的節日裏,才足見人民的生活裏,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端午是一個人民的節日,屈原與端午的結合,便證明了過去屈原是與人民結合著的,也保證了未來屈原與人民還要永遠結合著。
是什麼使得屈原成為人民的屈原呢?
第一,說來奇怪,屈原是楚王的同姓,卻不是一個貴族。戰國是一個封建階級大大混亂的時期,在這混亂中,屈原從封建貴族階級,早被打落下來,變成一個作為宮廷弄臣的卑賤的伶官,所以,官爵盡管很高,生活盡管和王公們很貼近,他,屈原,依然和人民一樣,是在王公們腳下被踐踏著的一個。這樣,首先在身分上,屈原是屬於廣大人民群眾的。
第二,屈原最主要的作品——《離騷》的形式,是人民的藝術形式,“一篇題材和秦始皇命博士所唱的《仙真人詩》一樣的歌舞劇”。雖則它可能是在宮廷中演出的。至於他的次要的作品——《九歌》,是民歌,那更是明顯,而為曆來多數的評論家所公認的。
第三,在內容上,《離騷》“怨恨懷王,譏刺椒蘭”,無情地暴露了統治階層的罪行,嚴正地宣判了他們的罪狀,這對於當時那在水深火熱中敢怒而不敢言的人民,是一個安慰,也是一個興奮。用人民的形式,喊出了人民的憤怒,《離騷》的成功不僅是藝術的,而且是政治的,不,它的政治的成功,甚至超過了藝術的成功,因為人民是最富於正義感的。
但,第四,最使屈原成為人民熱愛與崇敬的對象的,是他的“行義”,不是他的“文采”。如果對於當時那在暴風雨前窒息得奄奄待斃的楚國人民,屈原的《離騷》喚醒了他們的反抗情緒,那麼,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緒提高到爆炸的邊沿,隻等秦國的大軍一來,就用那潰退和叛變的方式,來向他們萬惡的統治者,實行報複性的反擊。(楚亡於農民革命,不亡於秦兵,而楚國農民的革命性的優良傳統,在此後陳勝吳廣對秦政府的那一著上,表現得尤其清楚。)曆史決定了暴風雨的時代必然要來到,屈原一再地給這時代執行了“催生”的任務,屈原的言、行,無一不是與人民相配合的,雖則也許是不自覺的。有人說他的死是“匹夫匹婦自經於溝壑”,對極了,匹夫匹婦的作風,不正是人民革命的方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