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字就音樂或詩的聲律說,是個“泛聲”,就文法說,是個“虛字”,但文法家有時也稱之為“語尾”,那似乎又在貼近音樂的立場說話了。總之,一般的印象,恐怕都以它為一個有聲無義的字。“兮”在句末,如
帝高陽之苗裔兮。
誠然是那“兮”上一個字音的變質的延長,其作用純是音樂性的。但如果在句中,如
吉日兮辰良。
作用便不能單是音樂的了。舉一個簡單的消極證明:上麵那“兮”字不被放在句中任何地位,如“吉”或“辰”後,而必須在“吉日”——一個天然的文法段落後,便可見它的用途,是受著文法規律的支配的,因此我們就盡可疑心“兮”在這裏是兼有文法作用的。一再比較下列二句:
邅吾道兮洞庭,(《九歌》),
邅吾道夫昆侖兮。(《離騷》)。
在音樂上,前句的“兮”固不異於後句的“兮”在文法上,則前句的“兮”分明相當後句的“夫”。至於
載雲旗兮委蛇,(《九歌》),
載雲旗之委蛇,(《離騷》)。
或
九嶷繽兮並迎,(《九歌》),
九嶷繽其並迎,(《離騷》)。
前麵“兮”當於“之,”後麵的當於“其,”尤其明顯。因上述諸例的鼓勵,我曾將《九歌》中兮字,除少數例外(詳後),都按他們在各句中應具的作用,拿當時通行的虛字代寫出來,(有時一兮字須釋為二虛字)結果發現這裏的“兮”竟可說是一切虛字的總替身。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本來“詩的語言”之異於散文,在其彈性,而彈性的獲得,端在虛字的節省。詩從《三百篇》、《楚辭》進展到建安(《十九首》包括在內),五言句法之完成,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句中虛字數量的減少,或完全退出,才是意義重大,因為,我們現在讀到建安以後作品,每覺味道與《三百篇》、《楚辭》迥乎不同,至少一部分原因就在這點煉句技巧的進步。(此說本之季君鎮淮)。《九歌》以一渾然的“兮”,代替了許多職責分明的虛字,這裏虛字,似在省去與未省之間,正是煉句技巧在邁進途中的一種姿態。(《山鬼》、《國殤》二篇的“兮”字,譯成虛字,不如完全省去更為了當,那裏節省虛字的趨勢似乎又進了一步。)《九歌》的文藝價值所以超越《離騷》,意象之美,固是主要原因,但那“兮”字也在暗中出過大力,也是不能否認的。
不用諱言,語言增加了彈性,同時也增加了模糊性與遊移性;藝術的收獲便是理性的損失。然而不要緊。虛字的空泛化,(如《九歌》),或瀕近斂跡(如一部分五言詩),誠給讀者於辨文義時,平添了一道難關,但你可猜到這難關是作者意匠的安排,為使你——讀者好在克服困難中,賺得一點勝利的愉快。(一切藝術的欣賞中,都含有這類意味。)可是勞力雖即欣賞,過度的勞力又會妨礙欣賞,所以對於不慣閱讀古代文藝的初學者,在鑽求文義的勞役上,有給以相當扶助的必要。下麵那篇《九歌兮字代釋略說》,便是在這個目的下寫成的,雖則我最初屬稿時的動機並不在此。
誠如上文所說,鑽求文義以打通困難,是欣賞文藝必需的過程。但既是過程,便不可停留得過久,更不用提把它權當了歸宿。所以在參詳了那篇《代釋》以後,我請讀者還是馬上回到《九歌》的原文,現在讓“兮”字還是“兮”字——不,我想起來了,不能讀“兮”如“兮”,要用它的遠古音“啊”讀它。(“兮”即最原始的“啊”字,理由我在別處談過,這裏且不必去管它。)因為“啊”這一個音是活的語言,自然載著活的感情;而活的感情,你知道,該是何等神秘的東西!不信,你試試
嫋嫋啊秋風,
洞庭波啊木葉下,
或
若有人啊山之阿
被薛荔啊帶女羅
你是否就在那聲“啊——”中“神往”了呢?若讀如今音“兮”,有這效果嗎?
先以各虛字代釋“兮”,揭穿了它的文法作用,再讀“兮”如“啊,”又發揮了它的音樂作用——如此一翻玩索,一翻朗誦,我想以後你必更愛《九歌》了!
《九歌》的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