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莊子篇(3)(1 / 3)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鬥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遊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大宗師》)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齊物論》)

以上隻是從《內篇》中抽出的數例,其餘《外雜篇》中類似的話還不少。這些絕不能說是寓言,(莊子所謂“寓言”有它特殊的涵義,這裏暫不討論)。即是寓言,作者自己必先對於其中的可能性及真實性毫不懷疑,然後才肯信任它有闡明或證實一個真理的效用。你是絕不會用“假”以證明“真”或用“不可能”以證明“可能”的,莊子想也不會采用這樣的辯證法。其實莊子所謂“神人”、“真人”之類,在他自己是真心相信確有其“人”的。他並且相信本然的“人”就是那樣具有超越性,現在的人之所以不能那樣,乃是被後天的道德仁義之類所斫喪的結果。他稱這本然的“人”為“真人”或“神人”或“天”,理由便在於此。

我們隻要記得靈魂不死的信念,是宗教的一個最基本的出發點,對莊子這套思想,便不覺得離奇了。他所謂“神人”或“真人”,實即人格化了的靈魂。所謂“道”或“天”實即“靈魂”的代替字。靈魂是不生不滅的,是生命的本體,所以是真的,因之,反過來這肉體的存在便是假的。真的是“天”,假的是“人”。全套的莊子思想可說從這點出發。其他多多少少與莊子接近的,以貴己重生為宗旨的道家中各支派,又可說是從莊子推衍下來的情緒。把這些支派次第的排列下來,我們可以發現神秘色彩愈淺,愈切近實際,陳義也愈低,低到一個極端,便是神仙家、房中家(此依《漢誌》分類)等低級的,變態的養形技術了。馮芝生馮友蘭(1895—1990),字芝生,河南南陽唐河人,著名哲學家。曆任中州大學(今河南大學)、廣東大學、燕京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兼哲學係主任,西南聯大哲學係教授兼文學院院長,清華大學校務會議主席,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其哲學作品為中國哲學史的學科建設作出了重大貢獻,被譽為“現代新儒家”。先生曾經說,楊朱一派的貴生重己說僅僅是不傷生之道,而對於應付他人傷我的辦法隻有一避字訣。然人事萬變無窮,害盡有不能避者。老子之學,乃發現宇宙間事物變化之通則,知之者能應用之則,可希望“沒身不殆”。莊子之《人間世》亦研究在人世中,吾人如何可入其中而不受其害。然此等方法,皆不能保吾人以萬全。蓋人事萬變無窮,其中不可見之因素太多故也。於是老學乃為打穿後壁之言曰:

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此真大徹大悟之言。莊學繼此而講“齊死生,同人我”。不以害為害,於是害乃真不能傷。由上麵的分析,馮先生下了一個結論,“老子之學,蓋就楊朱之學更進一層,莊子之學,則更進二層也。”馮先生就哲學思想的立場,把楊老莊三家所陳之義,排列成如上的由粗而精的次第,是對的。我們現在也可就宗教思想的立場,說莊子的神秘色彩最重,與宗教最接近,老子次之,楊朱最切近現實,離宗教也最遠,由楊朱進一步,變為神仙房中諸養形的方技,再進一步,連用“漸”的方式來“養”形都不肯幹,最好有種一服而“頓”即“變”形的方藥,那便到了秦皇漢武輩派人求“不死藥”的勾當了。莊和老是養神,楊朱可謂養生,神仙家中一派是養形,另一派是變形——這樣由求靈魂不死變到求肉體不死,其手段由內功變到外功,外功中又由漸以至頓,——這便包括了戰國、秦、漢間大部分的道術和方技,而溯其最初的根源,卻是一種宗教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