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莊子篇(3)(3 / 3)

且夫死者終身之化,而物之歸者也。歸者得至,化者得變,是物各反其真也。反真冥冥,亡聲亡形,乃合道情。夫飾外以華眾,厚葬以鬲真,使歸者不得至,化者不得變,是使物各失其所也。且吾聞之: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之言歸也。其屍塊然獨處,豈有知哉?裹以幣帛,鬲以棺槨,支體絡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鬱為枯臘,千載之後,棺槨腐朽,乃得歸土,就其真宅,繇是言之,焉用久客?

這完全是形骸死去,靈魂永生的道理,靈魂既是一種“無形無聲”超自然的存在,自然也用不著祭祀的供養了。所以儒家的重視祭祀,又因祭祀而重視禮文,在道家看來,真是太可笑了。總之儒家是重形骸的,以為死後,生命還繼續存在於形骸,他們不承認脫離形骸後靈魂的獨立存在。道家是重視靈魂的,以為活時生命暫寓於形骸中,一旦形骸死去,靈魂便被解放出來,而得到這種絕對自由的存在,那才是真的生命。這對於靈魂的承認與否,便是產生儒道二家思想的兩個宗教的分水嶺。因此二派哲學家思想中的宇宙論,人生論,或知識論,以至於政治思想等,無不隨著這宗教信仰上先天的差別背道而馳了。

作為儒道二家的前身的宗教信仰既經判明了,我們現在可以回到陰陽家與墨家了。陰陽家的學說本身是一種宇宙論,就其性質講,與儒家遠而與道家近,是一望而知的。至於他們那天人相應的理論,則與莊子返人於天之說極相似,所以盡可以假定陰陽家與道家是同出於一個原始的宗教的,司馬談論道家曰:

其為精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

這裏分明是以陰陽家思想為道家的思想的主體或間架,而認儒墨名法等隻有補充修正的副加作用。這也許是受陰陽家影響之後的道家的看法。然即此也可見陰陽家與道家的血緣,本來極近,所以他們的結合特別容易。錢賓四錢穆(1895—1990),字賓四。筆名公沙、梁隱、與忘、孤雲。江蘇省無錫人。中國現代曆史學家。先生曾說“墨氏之稱墨,由於薄葬”,我以為稱墨與薄葬的關係如何還難確定,薄葬為墨家思想的最基本的核心,卻是可能的,若謂“薄葬”之義生於“節用”,那未免把墨家看得太淺薄了。何況節用很多,墨子乃專在喪葬上大做文章,豈不可怪?我疑心節葬的理論是受了重靈魂輕形骸的傳統宗教思想的影響,把節葬與節用連起來講,不如把它和墨家重義輕生的態度看作一貫的發展,斤斤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儒家,雖也講“殺身成仁”,但那究竟是出於不得已。墨家本有輕形骸的宗教傳統,所以他們蹈湯赴火的姿態是自然的,情緒是熱烈的,與儒家真不可同日而語。墨家在其功利主義上雖與儒家極近,但這也可說是墨子住在東方,接受了儒家的影響,在骨子裏墨與道要調和得多,宋鈃、尹文不明明是這兩派間的橋梁嗎?我疑心墨家也是與道家出於那古道教的。《莊子·天下篇》的作者把墨翟、禽滑厘也算作曾經聞過古之道術,與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聃、莊周等一齊都算作知“本數”的,而認“鄒魯之士,搢紳先生”所談的隻是“末度”,《天下篇》的作者顯然認為墨家都在道家的圈子裏,隻有儒家當除外。他又說“道術將為天下裂”,然則百家(對儒而言)本是從一個共同的道分裂出來的,這個未分裂以前的“道”是什麼?莫非就是所謂古道教吧!這古道教如果真正存在的話,我疑心它原是中國古代西方某民族的宗教,與那儒家所從導源的東方宗教比起來,這宗教實在超卓多了,偉大多了,美麗多了,姑無論它的流裔是如何沒出息!

(本篇原載於昆明《中央日報》副刊《人文科學》第2期、第3期。)